窗外正电闪雷鸣,雨声阵阵。赶紧一一检查门窗,避免雨滴潮气浸润藏书。顺便巡阅了一番书墙,想起刚刚还在和朋友分享的一句话:“书墙是可读的墙纸”。这“墙纸”当然够贵,但也有大胜于墙纸的地方:可读,而且可变。调整一下书的摆放,比如把英文的“书之书”和中文的书籍史专著换个地方,或者把对开版《中国历史地图集》从一楼的“艺术墙”提高到二楼的“文献墙”,书墙的“墙纸”效果就为之一变。
不必忌讳书籍的装饰作用。一面书墙也是书房主人的“艺术品”,其作用和墙上挂一幅油画或水墨差不多。我有时喜欢在书房里毫无目的地踱步,目光总得意洋洋不离身边的书墙。单独的一本书不过就是一本书,当几千本书组成一面书墙时,它给你的震撼或灵感或记忆就不是读一本书能得到的了。
我有时很感激自己亲手垒砌的这一面面书墙,总觉得它们规划好了我人生的路途,布置妥当了沿途风景,关键路段甚至有“此路不通”或“不要拐弯”的标志。几十年下来我依然走在读书写作的“歧途”之,这得感谢我的藏书和由它们组成的书墙:有几次它们很好地替我矫正了我自己的方向,把我及时拉回到当初选定的路上。这条路走通走不通是一回事,能否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则是另一回事。
这会儿雨已经停了,而我的思绪似乎仍粘在书墙上。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一个夏夜,我也对着书墙发过一通感慨。那时的黄木岗又一村正人丁兴旺,应急新建的临时住宅在旁边空地上一栋栋疯长出来,食街则更为灯红酒绿,卡拉OK不绝如泣如诉。我独坐在最西北角那栋“纸房子”的三楼,构思“边园”之“烛光书影”专栏。灯管惨白,蚊虫飞舞;汗流浃背,文思阻滞。我一根接一根吸烟,眼神迷离,扫视书墙,先是目中无书,见无所见,继而灵感乍泄,计上心头:何不就写这书墙?于是匆匆写下标题:《面对书墙》。
从何写起呢?昨夜醉酒,今夜发呆,就从醉酒写起好了:
人有时不妨一醉。醉酒之迷人,不在酒前酒中,而在酒后,在醉梦初醒那一刻:懒懒的,呆呆的,有一种又轻又软的空虚,仿佛跌进了轻烟薄雾里;刚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像调焦不准的照片,模模糊糊,全不真切。人生出现了小小一段空白,犹如文章中一个自然段的结束。文章还需写下去,只不过要另起一行。
(那时候真啰嗦!赶快言归正传,说书墙)
以坐对书墙开始下一段好吗?尤其你一梦醒来时正当深夜,外面碰巧又在下雨,
(为什么写书墙的时候都是雨天?)
……淅沥的雨声把屋里心中衬托得静如冬日山谷……你坐在床上,望着对面那一堵书墙——成群结对的书站着躺着挤着摞着,什么时候把整整一面墙都挡住而自己成了墙呢?以砖砌屋,屋成,看到的不再是砖;书一旦成了墙,你看到的似乎也不是书了。书一成墙,便有了另外一种意义,仿佛房子盖好后,派上了别的用场。
(这个意思,原来三十年前就写过了。唉!不长进如此)
……或者说,坐对书墙,入眼的是书,入心的却是人。往日熟读的、浅尝的、翻过二三页、看过三四眼的书,此刻全都“脱书而出”,幻成人形,熙熙攘攘在你的面前:
鲁迅先生犀利的目光,穿不透余光中那一腔浓浓乡愁;爱默生的口若悬河,劝不住李白的杯盏连连;沈从文感叹物是人非,路途难辨,回不了湘西,见不到凤凰;西蒙·波伏娃两眼凄怨:什么时候你才肯走进我那长长的回忆中?曾国藩确实老了,“以后我不再写家书,打个电话,发个传真,多方便”;周作人也确实越来越孤独了,轰轰烈烈的时代,他静静地与好几千岁的卢奇安对话;高阳身后的李娃迈着模特步儿款款而来,迷得徐志摩赶紧对陆小曼说:“眉,我会给你写信”;而少年维特就镇静多了,他拉着李清照的手,“昨夜雨疏风骤,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梁启超不再唱他的“少年中国”,哼起了“曾经心痛”;曹雪芹不再说他的荣宁二府,句句话不离巩俐张艺谋;梁实秋转身进了厨房,证明他不仅仅会“谈吃”;林语堂幽默地问道:“讲演要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这话是我发明的吗?”
(这一段,模仿痕迹惨重,一路非常董桥)
……当然,这一干人等还要谈论谈论书,钱锺书说:“游美国国会图书馆时,同游诸公均唧唧惊叹,我亦充满惊奇,惊奇世界上有那么多我所不要看的书。”董桥赶紧说:“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但是翻了一辈子未必可以烂熟。诗同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至于政治评论、时事杂文等集子,都是现买现卖,不外是青楼上的姑娘,亲热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苏轼被董桥的“厥词”惊得目瞪口呆,摇头吟道:“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查尔斯·兰姆似乎愤愤不平:“每当我看到那些披着书籍外衣的东西高踞在书架之上,我就禁不住怒火中烧,因为这些假圣人篡夺了神龛,侵占了圣堂,却把合法的主人赶得无处存身。”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有多长?普鲁斯特的似水年华有多深?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有多准?六祖慧能的直指人心有多难?白居易的此恨绵绵有多美?……酒后雨中深夜里,你,坐对书墙,坐以待旦……
(完了?完了。)
1994年,正是我写文章苦苦追摹名家阶段,所以下笔千言,文风变来变去,一会钱锺书,一会儿董桥,一会儿余光中。我至今感谢他们的文章,陪伴我走过初到深圳那段日子。尤其雨夜,就像今天晚上这忽来忽去的一场雨,若是三十年前,除了面对书墙,我一定还会朗诵一遍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
胡洪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