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芬/文 刘世芬/文
河北献县有一座桥——单桥。此处的“单”读作shàn,与“善”谐音,于是它还有一个与奉献互通的名字——善人桥。
早年,每当谈起家乡名胜,曾久久缄默,赧颜于家乡的乏善可陈。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从县城的同学手中得到一本《献县志》,在文物一章,“单桥”赫然在首,从此便心心念念。
这座建于明代崇祯年间的桥,修而复毁,毁而又建,从明代至今,先木后石;曾用多名:单家桥、乐善桥、五节桥、画桥、单桥、善人桥等。这里曾属古御路、古渡口,横跨滹沱古河道,正如志书里记载的“滹沱绕其前,高滱汇其左。南为八省之咽喉,北为神京之屏翰”,以及与此桥相偎的几个村子:东单桥、北单桥、南单桥。
其时的中国,正经历着由明而清的一场惨烈的改朝换代,献县人民更是面临空前的灾难,但他们依然为修建单桥捐粮捐银,中华民族的勤劳智慧、天地般宏大的善良以及劳动人民的血泪史集拢于这一座桥,草根壮举,平民英雄,成就了这座至善之桥。
首次走近单桥时,尚无导航,只能打问路边的乡亲,七转八拐之间来到一座“桥”前——是的,不忍称其“桥”,那是怎样的桥呢,虽古意森森,却土掩尘埋,隐没于几个破旧乡村中,更令人惊讶的是,桥面坑洼不平,桥栏破旧不堪,桥身残迹斑斑,无数人物、动物和花卉的雕像多被损毁,如同被风蚀的旧衣,衰朽欲坠;桥底的河道被杂物泥土淤塞,干涸皲裂,桥两端陈列着村民的废弃家具和柴草,分分钟将之淹没……这是一座荒废的桥?
踩在凹凸不平的桥面上,内心的某处隐隐作痛。它与我曾频频光顾的赵州桥、卢沟桥毫不逊色啊!桥栏的随便一个石狮子,堪比“卢沟晓月”,桥面上的凹凸石迹俨然赵州桥的车辙……可是赵州桥、卢沟桥得到了多么矜贵而堂皇的保护!它们周边配套着精致盛大的园林,桥体被隆重而奢华地映衬着,当地籍此向世人收取昂贵的门票。相比之下,衣衫褴褛的单桥倒像一位落难公主,承受着千古的委屈默默隐于村野乡间……离开时的脚步,沉重,似坠铅。
十几年后,再到单桥,正值单桥被世界纪录协会评定为“世界最长的不对称石拱桥”,而此时的单桥引起多方瞩目,政府和民间的文物意识不断加强,单桥正如恋爱中人,被从内到外、从头到脚装扮着,无论桥身和周边,一天天变得整洁精致。桥头绿树繁花,桥下碧波荡漾,桥身屡被修葺,显得清新脱俗,气质出众。听同学讲,每到节假日,前来观光凭吊的旅游爱好者越来越多。
也正在此时,我得到一本由沧州晚报记者彭玲和献县妇联主席张华合著的长篇小说《我为你赴汤蹈火——单桥传奇》。抚着这本阔不盈尺的小书,掂到了沉甸甸的份量。人终归尘土,书则以传世,张华和彭玲,不愧献县的优秀女儿,她们把对这片热土匍匐样的爱倾注于苦难沧桑的单桥,给它一个别样的永生。与此同时,单桥周边的村子与全国所有乡村同频,经历着从脱贫攻坚、全面小康再到乡村振兴的神奇嬗变。我就在这时,第三次走向单桥。
历经四百多年天灾兵燹,单桥俨然一座中国历史的文化长廊,新时代更赋予它脱胎换骨的妆容。初时的灰头土脸早已“青荫绿遍单家桥”,桥边村舍整洁,绿树繁花,桥头立有一座由贾平凹题写的“善人桥”石刻,街心公园里一处高高的“善行天下”的巨石正是善人桥精神文化的集大成。为了方便游客观赏整座桥身,一座伸进河道的凉亭立于水中。站在亭中,游客视线所及,天光云影,碧水长天,崭新的桥身,如长虹卧波,摄入镜头的,正是一座古桥的新生。
行走于栉风沐雨的单桥,抚摸那些光阴的镂刻,这座隐匿于小村一隅的善桥、画桥越发清俊。
近乡情更怯,一直以来我总是下意识地为自己对故乡的疏淡寻找注脚。其实,故乡,就是一枚任何高科技都无以抹除的胎记,让我对骨血和肉身的来路顶礼膜拜。作为顾自高飞的游子们,之所以忘乎所以地飞,皆因为,他们的身后,有一处恒久不变的、给予他殷殷凝视和托举的故乡,更有这座嵌入生命的善人桥。
本文原发2024年2月23日《河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