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随想录》见闻杂记(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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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译稿转给人民文学出版社时,我又改了一遍,这就是现在奉献给读者的版本。”巴金先生写道,“我不会再改动什么了,我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工作了。”
当年编稿读到这里,我心一沉,不愿相信这是真的。1995年11月12日,“文化广场”发表巴老的“《巴金译文全集》第二卷代跋”,我起的标题是《“我比屠格涅夫幸福”》,用的是文章最后一句话。巴老说:“对于屠格涅夫我并无研究,除了两部长篇外还译过两个中篇和一部分散文诗。……我说我只是一个读者,我每改一次译文感受就深一些,最大的感受就是两代人中间的隔膜,就是我们所谓的'代沟'。……我一直注意我和读者之间的代沟,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甚至在今天我躺在病床上接近死亡的时候,我仍然在寻求读者们的理解,同时也感觉到得到理解的幸福。坦白地说,我比屠格涅夫幸福。”
《巴金译文全集》第三卷代跋,“文化广场”的刊发日期是1995年11月9日,我起的标题是《“友情永远不会消失”》。文中巴老继续回忆翻译屠格涅夫《处女地》的往事。他说一直没有时间修改译稿,60年代初期下了改译《处女地》的决心,然而写作“任务”太多,他连“抽空”改译都做不到。正在这个时候,爆发了“文化大革命”:
我感觉到一阵狂风带着大片的乌云迎面吹来,我像罪人似的给定为“反动学术权威”,揪进了“牛棚”,抄了家,进行游斗甚至电视批斗,受尽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我的妻子还挨了北京红卫兵的铜头皮带。她想不通,得了不治之症,又不能及时得到治疗,早早离开了人世。我不相信假话,坚持要看到最后,我终于活了下来,不用说也终于看到“四人帮”受审。 萧珊逝世后一年,我的“问题”得到处理,结论是: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戴帽子,做翻译工作。 这是“四人帮”的上海“市委”决定的,第二次的处理则是推翻这个“结论”,不用说那是人民的决定了。 第一次的决定是由进驻上海作协的工宣队“书记”当面念给我听的,他还讲了“不给工作,参加学习”。我就问:“可以搞点翻译吗?”他说:“可以,可以。”第二天他在作协学习小组会上宣布我参加学习时就多了这么一句:“搞翻译”我再也不用为时间发愁了!我再也不必偷偷摸摸躲在汽车间楼上的小房间里翻译“四旧”了。
因为要讲述《处女地》的翻译出版过程,巴老不得不把他的文革遭遇又讲了一遍。这种回忆是痛彻肺腑的,形诸文字时还要再忍受一次煎熬。这几乎也是他撰写《随想录》的“常态”了:回忆,反思,忏悔,告白,一次次自揭伤口。巴金说:“我想念远去了的亡友,这友情永远不会消失。现在正是译文全集发稿的时候,请允许我把我译的两部长篇小说分别献给两位遭遇不幸的亡友(陆蠡和丽尼),愿他们的亡灵得到永恒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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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圳商报“文化广场”编发巴金先生这组最新随笔文章时,我又把北京三联版《随想录》找出来重读了几篇。这次读的感觉,和1987年初读时已经大不一样了。这让我想起一句话:世上有些书,你不喜欢它或者读不懂它都没有关系,它会在你人生道路的前方等着再次和你相遇。
1980年代,衡水还是个县级市,人口不过几万,市区河东河西各有一家新华书店,几十公里外有一所师专,市内有师范、卫校等几所中专。我们在本地买不到的新潮出版物,就只有邮购、订购等渠道。当然,最直接的方法还是周末买张车票往北京、天津或石家庄跑一趟。全套的“走向未来丛书”,我都是先把书款从邮局汇到四川人民出版社读者服务部,然后提心吊胆等书来,唯恐人家没收到钱,或者我收不到书。而北京三联的《随想录》,我是在新华书店机关服务部订回来的。我和同学贾跃平经常这么干:从衡水日报社步行十分钟,溜达到红旗大街上红旗影剧院隔壁的新华书店。通常不进门市部前门,而是走院子的铁门,进门左转拐进机关服务部。屋不大,三面墙立着书架,中间摆一张大办公桌。我们通常都是先读一遍《社科新书目》,在厚厚一沓版面中找自己喜欢的书,然后填写订购单。那时图书出版流程很长,你订购的书,要等几个月后才会到货。偶尔也有订不到的时候,那大概是新书没有征集到足够订数,出版社取消了出版计划。
此刻回想起来,我仍然感到奇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6月开始陆续分辑出版《随想录》,到1986年全五册已经出齐。几本小书每年都印行十几万册,可是,在订购三联版合订本之前,没有证据证明我知道《随想录》这套书。是衡水太闭塞,还是我自己太孤陋寡闻?那时我已经读过巴金的《家》,还看过电影《家》,甚至教材里还学过巴金写抗美援朝的文章,但此刻我就是想不起来我听说过《随想录》这回事。那时候,提起巴金,总是“家春秋”。
即使已经迟了七八年了,可是,等1987年秋天我终于拿到《随想录》后,我还是再次错过:读了几篇,大失所望,我读不进去。
胡洪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