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一部“镜鉴之书”

胡洪侠夜书房2024-04-20 14:24

胡洪侠夜书房

【巴金《随想录》见闻杂记(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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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迷恋所谓“散文”,报纸副刊版面上标有“(散文)”字样的文字尤其读得多。后来才知道,我的“散文胃口”从一开始就给吃坏了。那时候我对散文的认识,就是语言优美,词藻华丽,选题紧跟时事,在写景、抒情上下功夫,最后紧扣主题,最好写出几句有高度、有哲理、酷似名人名言的句子用于升华中心思想,且务必牢记“形散而神不散”的总要求。

1976、77年那会儿,报纸上怀念与歌颂的散文居多,排比的修辞手法大行其道,虽然无人引领我进入散文天地,我自己总算悟出了点门道:原来多用排比句就是散文;能写出六七个排比段那就是好散文了。

那时写作文,拼凑几句有排山倒海之势的语句做开头,然后就开始排比了。这有何难。每一段,我都用“怎能忘”开始,然后从韶山、井冈山一直排比到宝塔山,最后直达天安门。

后来在语文课上学到秦牧、杨朔、刘白羽的散文,才发现散文不光排比,还要形散而神不散,还要言有尽而意无穷,还要能记叙,能议论,能抒情,能说明。最重要的,语言要美。散文即美文。

买书也爱买散文集子。彼时哪里知道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的散文,当代老中青作家的散文新集倒买了不少,还习惯用“语言是否优美”判断文章的水平高低。那时候不太关注写什么,功夫都花在了琢磨怎么写上:如何抒情,如何遣词造句,如何开头结尾,如何形成风格,如何做到浓而不艳,如何避免淡而无味……诸如此类。

1987年,当看到有文章介绍巴金《随想录》是“当代文学的最美收获、散文创作的巅峰之作”时,我的激动心情可想而知。上下册定价6.25元,这对我而言,已是高价。那时我每月的工资,不过五六十元而已。但是在《社科新书目》上看到《随想录》征订信息,我还是急不可待下了订单。我把自己散文写作水平的提高,都寄希望于这本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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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6日那天的中午,上海的天气十分闷热。我清楚地记得周立民领我参观巴金纪念馆,从一楼看到三楼,待走到季风书园时,我的衬衫都湿透了。那时季风书园还在。那天立民请我参与他们纪念馆在季风书园举办的讲座,我的主讲题目是《<随想录>是一条路》。那次我也讲到了在衡水订购《随想录》的事:

……那时候我们发现了《随想录》,一句话把我们打动:“中国散文的最高峰”。然后订了一本,就是三联上下册的《随想录》,现在看来设计得非常好。但是,我们当时拿到书以后,当场读了几篇,就觉得非常失望:太平实了,太朴素了,也没有什么新词。那个时候讲究思想解放,讲究新观念,学港台,我们到处找的都是那些和“文革”大批判文章完全不一样的词汇,都是找新的词,找新的句子,找新的语言。那个时候我们特别愿意写一个字一句的短句,像“夜。”。我们不说“我18岁了”,太老土了,要说“18岁的我”。也不说前年、去年,一说就是公元多少多少年。我们读朦胧诗,读现代派文学,还追读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和《撒哈拉的故事》。但是一读巴老的《随想录》,我们觉得这哪是散文的最高峰?不就是实话实说嘛。后悔了。这个书还那么贵,不能买了。当时《衡水日报》资料室也在那儿订书,我就把这个书转给了他们。过了一年多,关于“文革”的东西读多了以后,突然发现还是要读《随想录》,然后回到《衡水日报》资料室,把我“转让”出去的那套书又借了回来。新书的扉页上已经盖上了一枚大大的公章,真是刺目。但是怨谁呢?这一次读《随想录》我才真正看进去了,觉得不一样了,有很多事情搞明白了。巴老爱说“跟读者交心”,实际上他是跟他自己交心,他认为没有必要解释的,他就不解释,他认为不提名字你们都知道的人,他就不提。但我们读起来,开始有了一种探寻的快乐,“破案”的快乐。他说“北京有一个人来看我,劝我不要写了”,我们就开始琢磨,这个人是谁?又说“最近传说要结婚了”,是谁呢?这是我阅读《随想录》的开始。从此也开始搜集各种不同的版本,到现在为止大概有30多种吧。我把我所有版本的《随想录》,分成三类,一类叫做核心版本,一类叫做外围版本,一类叫做特别版本,或非主流版本……

在8年前周立民主办的这个讲座上,我第一次试着归纳出我自己对《随想录》价值的感悟:这是一部“道路级”的大书,是“百年之书”,是“蝶变之书”,是“现场之书”,是“未完之书”。何出此言?以后我会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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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又读了一遍《随想录》总序。我还能回想起,当年读到哪几句话时,我曾经击节起立,在办公室里转了好几圈。是下面几句:

我一篇一篇地写,一篇一篇地发表。这只是记录我随时随地的感想,既无系统,又不高明。但它们却不是四平八稳,无病呻吟,不痛不痒,人云亦云,说了等于不说的话,写了等于不写的文章。那么就让它们留下来,作为一声无力的叫喊,参加伟大的“百家争鸣”吧。

当年读这几句话,我用来检验《随想录》本身,觉得巴老这几句话的力量,并未在每一篇文章中体现出来。这也是我“初读之下大失所望”的原因之一。这一观感后来很快就改变了。

现在读这几句话,我尤其觉得惭愧,觉得坐立不安:几十年过去了,其间我写了多少“四平八稳,无病呻吟,不痛不痒,人云亦云,说了等于不说的话,写了等于不写的文章”?如何才能少写乃至不写这样的文字?

从这个意义上,《随想录》又是一部“镜鉴之书”。读这样的书,首先应该告诫自己:别忙着感叹老人的文字缺少深度与力度。不妨先用巴老在那个年代已经达到的深度与力度来反观一下自身。我开始慢慢重读《随想录》。我愿意这样一边重温,一边反观。

胡洪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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