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一个人的“随想录时代”

胡洪侠夜书房2024-04-13 22:46

胡洪侠夜书房

【巴金《随想录》见闻杂记】续一


我曾供职十七年的《深圳商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创刊时立志成为立足深圳、面向全球、与经济特区地位相称的财经报纸,无奈诞生不久,一波三折,停刊又复刊,先是“政府机关报”,后又加入报业集团,三十多年间功能定位几经变更,迄今始终未变的,大概只有“深圳商报”四个字了。

虽名为“商报”,但其版面上的文化报道与文艺副刊却一直很出色,起码新冠疫情前是这样。而1995年至2015年期间,巴金,则是商报文化版面上出现次数最多的作家名字之一,相关文章与专题所占版面数量也最多,没有之一。现在回想起“文化广场”刊发巴老新文章、策划“晚年巴金”、“百年巴金”与巴金去世等专题的日子,心里依然有当年激情燃烧的余温。

《深圳商报》开始报道与巴金有关的新闻,始自1995年1月23日。那一天报纸的第5版,登载了楼乘震报道上海“希望在行动”义拍卖的文字稿,其中提到巴金捐献的签名本《随想录》拍到了3万元。

1995年9月3日,《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周刊创刊。到了11月5日那期,我们已经可以宣布将陆续刊发巴金先生新作了。我的“编者按”这样写:

 1987年,著名作家巴金积8年之力写完一部讲真话的大书《随想录》。在三联版《合订本新记》中,巴金老人因一时激愤曾说“我写好150篇‘随想’就声明‘搁笔’,这合订本的‘新记’可能是我的最后一篇文章”。如今8年过去,使国人感到欣慰的是,“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对人类炽热的爱,使老人无法真正放下手中的笔”,于是我们仍不断地读到巴老饱蘸心血、带病疾书的真话。在今年3月出版的《再思录》中,巴老更明言“这并不是最后的话”,他相信自己“还有机会拿起笔”。 今天献给各位读者的,正是巴老的新作。这是一组巴老为《巴金译文全集》三卷本写下的三篇跋文,今天先刊载第一篇,其余两篇陆续在《文化广场·读书人》版刊出。文章标题由编者拟定,未及征询老人意见,特此说明。 在此,本刊编者愿同各位读者朋友一道,遥祝巴金老人健康长寿。

那一期的“编读札记”,我写的是《“当初应该爱你”》。当时《顾准文集》正火,我的“董桥体编者的话”于是从顾准说起:

那天晚上读《顾准文集》,一种很遗憾的心情径自沉下去,千呼万唤也浮不上语辞的表面。电视里传来赵传的歌,“很丑”的歌星在唱一首新歌,名字是《当初应该爱你》。是的,当初应该爱你,当初人们应该爱顾准,当初中国应该爱顾准……确是“相遇太迟,分手太早”,朱学勤则说是“人们痛惜顾准去世太早,得到理解太晚”,一个意思。朱学勤在他的论文序言里说:《顾准文集》是“当时被排斥在主流学术界之外,一个优秀思想家写给抽屉而不是写给出版社的思想手记”,他说他的博士论文“费三十万言所想说明而且不一定能说明的内容”,却已被顾准二十年前用三言两语点破,“面对如此犀利的先知先觉,我不能不肃然起敬”。

“文化广场”创办之初,赞赏和批评的声音都很多,其中一个焦点是说内容过于“雅”,做不到“雅俗共赏”。我实在也不知如何做到雅俗共赏,只好自己在写“编读札记”时,引用一些流行歌曲的歌词。《“当初应该爱你”》说完了顾准说巴金,穿插其中的直接引语,都是赵传《当初应该爱你》里的歌词,今天读来,颇觉突兀与琐碎,说“随俗”则有之,说“通俗”则未必。我写道:

……正准备组织文章向读者推介顾准时,上海传来了巴金老人的新作。巴老8年前出了一部说真话的大书《随想录》之后,曾宣布“封笔”,但他终于没有在说真话的路上停下来。《随想录》之后又有《再思录》。“我闭上眼睛,假装我可以忘记”,巴金老人不肯“假装可以忘记”,他说“我有声音,就不会沉默。声音哑了,我还会使用颤抖得厉害的手……因为“流下的眼泪骗不了自己”。 总不能若干年后再对巴金唱“当初应该爱你”吧!只识《家》、《春》、《秋》,不知《随想录》、《再思录》,便不懂作为思想家的巴金……

我觉得和《文汇读书周报》一样直接用“《巴金译文全集》第一卷代跋”做标题,太不亲近深圳的读者了,所以我将原题做副题,另起了一个文章正题——《感谢与纪念》。见报后未闻上海方面有反对声音,以后两篇我就都如法炮制了。

这篇文章巴老完成于1995年7月19日,文中他谈他翻译的克鲁泡特金《我的自传》的版本,也谈自己翻译此书的经过。我读着读着就觉得巴老晚年一直在“随想”,从来未停止:

《自传》以各种版本问世,一晃就是60多年。我常常记起过去一些有血有肉的日子,想到久别的朋友,……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拖住了我的手、揪住了我的心。我记起来了,我的眼前出现了过去的生活,远去了的朋友。 一张大大的圆脸,一连串朗朗的笑声,坦率、真诚,他对人讲话,仿佛把心也给了别人似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从读者成为我的朋友,从投稿人成为出版社的主要翻译者。他走上翻译道路,我鼓励了他,我把他的一本本的译文送到读者手里。他热爱翻译,每天通宵工作,即使在“文革”期间受虐待的恶劣条件下,他仍然坚持翻译契诃夫全集,他让中国读者懂得热爱那位反对庸俗的俄罗斯作家。他为翻译事业奉献了自己的下半生,奉献了一切,甚至他的健康。他配得上翻译家这个称号。 “文革”后他看见我忙忙碌碌,曾经对我说:“你翻译工作搞不完,我接着给你搞。”他很有信心,我也相信他,我比他年长12岁,我以为自己一定走在他的前头。他热爱文学,淡泊名利,我们趣味相同,我也愿意接受他的帮助。谁知他偏偏先走了,而且去得那么快,不给我一点时间,表示理解,更不用说我的感谢了。不然的话,现在“译文全集”编成首卷问世的时候,我会感到轻松。当初他离开人世的时候,我在病中,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噩耗,今天我将这卷书献给他——翻译家汝龙,作为对他的纪念。

有时我想,虽然《随想录》写作计划1986年巴老宣布已经完成,可以封笔了,但他既然没有封笔,那他之后几乎所有的文字其实都可以算作《随想录》的一部分。巴金先生的晚年,适逢改革开放时代,却是他自己的“随想录时代”。全球有“大中华”,巴金有“大随想录”。

胡洪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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