抲鱼,杭州土话的意思是捉鱼。
小时候我爱抲鱼。儿时老屋的东面有个池塘,说是池塘,不过是汛期西湖泄洪之余所形成的断流。池塘里常有鳝鱼在离水面不远处一张一翕地呼吸,尾朝下、头朝上而笔直笔直的,远点看会误以为一根毛竹管倒插水中。鳝鱼正面圆形,背面平坦,表面无鳞片而光滑,手很难捏住,可只要用夹煤球的火钳,一夹一个准。
每年的台风季,西湖一泄洪,我家老屋东面的小池塘就与大西湖相拥,很像一年一度的鹊桥会。后来市政部门出于安全考虑,把泄洪道改成了涵管排水,池塘被填平,于是我家东面从九莲新村到西溪河流水桥一带就出现了一个个间隔距离有规则的砖砌而形似炮台的涵洞检测井,每个检测井下埋着相连的两根大小涵管。每当西湖暂停泄洪,这些涵管就成了小伙伴们抲鱼的乐园。
老屋马路对面的余家兄弟是抲鱼高手,他俩常常是弟弟在涵管这一头用网兜接着,哥哥怀抱一大堆野草从涵管那一头钻进去,涵管里西湖泄洪逃亡的鱼儿在哥哥爬完大约20米涵洞后,全被赶进了弟弟的网兜。
那是一个凭鱼票买鱼的年代,看着余家兄弟网兜里巴掌大的活蹦乱跳的鲫鱼,我满心的羡慕,似乎闻到了久违的红烧鲫鱼的香味,使劲咽下那快要流出来的口水。
一次,西湖泄洪后,我看余家兄弟还没来抲鱼,就急匆匆从涵洞口拔了一大把杂草钻进了涵管。
那涵管里黑暗极了,我靠肘关节的支撑努力抬起露出水面的头,呼吸着带有浓烈淤泥臭味的浑浊空气,心中充满了恐惧——万一这时候西湖再度泄洪就惨啦!但食欲战胜了恐慌,一边往前爬,一边想着清蒸鲫鱼、油炸鲫鱼、葱焖鲫鱼的色香味,心中充满了对原始“渔利”的渴望。
可笑的是,快爬出涵洞口时才突然想到,涵管的那一端没有人为我接着网兜——大哥在邮局上班,二哥上山下乡,三哥当学徒在外,姐姐在帮大哥带孩子……
记得那次垂头丧气地爬出涵管后,发现也不是一无所获,我竟然用杂草推出了一大堆青壳螺蛳。当母亲知道她体弱多病的小儿子钻涵管抲鱼的事时,脸色煞白,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记忆中,那次母亲烧的酱爆螺蛳味道好极了,尽管西湖汛期早过了“清明螺,肥似鹅”的时间,尽管那时连穷人都少有吃螺蛳的。
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从那以后,我就不再有钻涵管的胡思乱想了,但抲鱼的欲望丝毫未减。每年,当西湖汛期高峰来临,西湖泄洪量大,水来不及下行就会漫出检测井口,在高低不平处形成大大小小的水坑,我便在那里寻找抲鱼的良机。
一次,我在一个约摸一米见方、半米深的水坑里发现一条大鲫鱼,兴奋之余下去抲,然而鱼儿看似“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总是抲不住。于是向隔壁章姓邻居请教抲法,他说,水太多,滑溜溜的,你怎么抲得牢?明天等水快干了再抲。
谁知我一回家,就发现他拿了个洋铁面盆把水泼干,抲了那条快一斤的大鲫鱼,偷偷溜回家了。
印象中,儿时抲鱼不知多少次,大多两手空空,只有一次所得不菲。
老屋马路对面有一对高姓兄弟也是抲鱼高手,哥哥高才荣是我小学同班同学,他由于家中拮据读书迟,大我4岁。有一年,西湖大汛期,连续几天泄洪,我跟着他们来到状若喇叭的西湖泄洪口终端,高姓兄弟俩在喇叭口底部最狭窄段架起了大网,一人一边于激流中死死抓住撑开渔网的竹竿,并时不时将网住的鱼抛上岸来,我就在上面帮他俩把鱼捡到水桶里。
那次抲完鱼已经很晚了,经过我家老屋门口时,哥哥高才荣从水桶里挑出最大的六条鲫鱼让我带回家。听着那活蹦乱跳的鲫鱼一一被扔在柏油马路上的啪啪声响,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1968年12月,作为老三届的我上山下乡去了,抲鱼就此成为历史。而高才荣因大我4岁,小学毕业直升消防技校,后进了杭州消防大队。
记得有一年春节前我回杭州探亲,辗转来到湖滨,7路公交车早已没了,寒风中一身泥浆衣服的我,一根扁担挑着一只木箱与一床棉被,狼狈地行走在湖滨路上,那种寄人篱下感比饥饿感更沉重、更压抑。
突然,身后传来自行车的急刹车声,回头一看居然是高才荣,他身穿军大衣,手推一辆崭新的28寸永久牌自行车,玉树临风般站在我身后。他说他刚去看了在仁和路菜馆值夜班的未婚妻,路过这里,正好用车帮我驮行李回家。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前几年小学同学聚会,听说高才荣因肝腹水而早早去世了,兄弟姐妹六人与母亲全靠他父亲在杭州钱江水泥厂的工资生活,他的肝病是儿时营养不良落下的……
人生暮年总是想起儿时抲鱼的往事,想起陆游《跋南城吴氏社仓书楼诗文后》所说“吝则啬出”“贪则渔利”,疑惑“渔利”一语及其由本义至喻义至引申义的演变过程中的人间烟火。
尤其是那次冒险爬涵管的记忆,让我想到曾读到过民国时期四川郫县县立第四小学刘在镕小朋友的一篇作文《春江垂钓记》:
“某星期日,学校放假。吾谓友曰:‘时当春日,江水清澈,而江边之景又可玩赏。吾友可往江边垂钓否?’友曰:‘可!’乃持竿而行。沿途纵观春景,时则桃红柳碧,草长莺飞,顾而乐之。不觉已至江边矣,余与友乃于垂阳下,选钓鱼矶而坐。则见浪花四散,水天一色,真奇观也。友乃以手持竿,垂于江中。未几,钓线一动,手举竿,遂得一鱼,鱼屡跃而不得脱。余见友得鱼甚喜,余又持竿钓之,终日不获一鱼。友笑谓余曰:‘事必学而后能,垂钓亦犹是也!’余曰:‘然!当静心以学之。’余遂归,乃留友于吾家宿,遂将鱼烹而食之,味甚鲜美。吾因谓友曰:‘今日得鱼之时,鱼跃亦可怜否?’友曰:‘彼贪饵而来,是自取也!然贪饵而致死者,岂独一鱼也哉?’”
估计刘在镕之友与我当年抲鱼时的年龄相仿,就思考问题、不让自己的头脑成为他人的“跑马场”而言,“岂独一鱼也哉”委实让儿时贪食抲鱼的我惭愧!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金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