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辞世27年了,我经常感念他,总在梦里遇见他。大学毕业后,我在离家三千里的异乡工作,这个物理空间,爷爷能想象到,但没有亲身经历过。他频繁进入我的梦乡,是否因为我只能偶尔去看他?
爷爷生于1917年,从小喜欢读书,博闻强识,培养了厚实的国学底子,四书五经大段背诵,历史掌故张口即来。
曾祖父去世早,大爷爷是一家人的希望,他担任高等小学老师时,禁不住诱惑,沾染鸦片,成瘾后教不了书,很快亡故。当时才13岁的爷爷要承担一家人的生计,不得不辍学务农。
因为地痞流氓讨债,爷爷被人铁链锁身,受尽屈辱。但爷爷最终不仅偿还了欠债,还娶妻生子、置房买地,两个弟弟也在他的帮扶下顶门立户、繁衍生息。
爷爷与传统中国社会的农民一样,对土地有一种痴迷心理,有了钱就买地,可能是他觉得有四个儿子,都有土地才能扎下根。
奶奶生了十个孩子,只存活四个,因为不断地生孩子,她没有时间帮爷爷,无论寒暑雨雪,爷爷只能一个人在地里忙,患了非常严重的风湿病,还有偏头疼,又舍不得花钱医治,结果病情越来越严重。他年纪轻轻就佝偻着腰,还怕冷、怕风,天稍凉就用黑丝帕包头,苍老得让人怀疑他的真实年龄。
冬天不做农活时,爷爷手上总要提一个竹编烤火笼(四川称烘笼子),时常烤烤阵阵发痛的太阳穴。
烘笼子是老辈人的取暖神器,中间放一个陶钵,外面是竹编的筐子,配有提梁,把烧红的木炭放在陶钵中,再覆盖上草木灰,能保持几个小时的热度。
四川有一句谚语很流行——火斑不是一天烤出来的,我很早就知道它的意思,因为爷爷脸上就有明显的火斑。
爷爷一生过得很苦,他通过勤劳置办下几十亩地,建了十几间房,以为四个儿子可以衣食无忧、娶妻生子,但最终梦想没能成真。
放弃发家梦的爷爷决定将精力与资源放在子女教育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文盲率极高,但爷爷尊崇孔子,决不能让儿子成为睁眼瞎,为了把他们送进学堂,他和奶奶先后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儿子们如果不努力学习,爷爷就棍棒伺候。
因为爷爷的身体力行与大力倡导,我们家形成了爱读书的风气,父辈中没有文盲,伯父还读了重点大学,成为高中教师,孙辈们至少念到高中毕业,曾孙辈都上了大学。从爷爷那一辈开始计算,四代人中都有教师,在家乡,这是绝无仅有的现象。
我一直把爷爷定义为乡村儒者。27年过去了,爷爷厚道儒雅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愈发清晰,他早起洒扫庭除的身影常在我心头浮现。
儒者重视道德养成,推崇孝悌忠信,提倡律己厚人、推己及人。我从没见过爷爷打架,也很少见他跟别人吵架。他语调不高,好用敬词,喜欢从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与人为善是他一生的处世原则,邻里关系很和谐。
在夫妻关系上,爷爷一向弱势。小时候,我总见奶奶对爷爷呼来喝去,爷爷很少反驳。我们这些做孙辈的有时替爷爷鸣不平,但爷爷总说,奶奶生孩子多,独自带大四个男孩,一辈子吃了不少苦,没有享过什么福,跟他没有过上好日子,很不容易。
爷爷去世后,乡邻对爷爷最多的评价是“他是一个阿弥陀佛”,老好人之意。爷爷能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足以反证他的为人。
爷爷成长的年代正是中国精英睁眼看世界的时代,维新变法、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此起彼伏。由于地处偏僻,爷爷没有机会接触新文化运动,无从了解认知西方文化,但对传统文化认识深刻,对旧时中国的贫弱感同身受。
我读书刻苦,学习成绩是孙辈中最好的,深得爷爷喜欢,他对我寄托了最大的希望。高中时我生病三年,精神委顿,爷爷总是鼓励我,把家里最有营养的食物留给我。
我考上大学后,爷爷年逾古稀,还能用文言文给我写信,文不加点,字迹清晰有力。他引用《礼记》中的话勉励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这句话直到现在都是我的座右铭。我喜欢把它分享给历届大学生,警示他们不能独学,要多交益友,多参加研讨。
有一年寒假,我跟爷爷谈《史记》,他就吟唱古曲《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还应我的要求随手在笔记本上写下乐谱及歌词。
我跟他谈大学同学,说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其中有来自大连的同学,爷爷吟唱起一首老歌《力争旅顺、大连》:“板荡中原数十载,外侮频繁最心痛,旅顺、大连久借不还……”到现在我还能记起爷爷唱歌时低沉抑郁的神态。
爷爷教我认识天干地支,推算甲子,教我背十二生肖,吟诵二十四节气歌。他带着孙辈给先人上坟,教我们叠纸钱,指导我在装冥币的信封上如何书写,这都是在书本上学不到的。
爷爷让我懂得,人不能忘本,要敬仰先辈,了解民族历史,爱祖国文化。
几年前,父辈要给爷爷奶奶立碑,嘱我撰写碑文,我决定以爷爷的生平为主线进行创作。“龆龀诵辞赋,少年话麻桑。一朝失怙恃,终身田舍郎。结发萦苦辛,躬亲育栋梁。寄语诸昆裔,诗书继世长。”
爷爷如果能读到这首不尽合格律的诗,他会修改吗?
心香一瓣祭爷爷,愿爷爷地下有知!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雨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