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火清明

孙葆元2024-04-09 14:27

清明之节来源于火。

公元前636年,晋文公姬重耳的恩公介子推不受封赏,携母隐居绵山。屡寻不获后,晋文公下令火烧绵山,本意是把介子推逼出来。大火烧了数天,不见要找的人,兵士搜山,在一棵被烧焦的树下找到已成灰烬的介子推和他的老母。晋文公大恸,年年上山祭祀。这一天正是清明。

以一个故事延伸出的意义创建佳节,是中华文明的传统。一如端午节纪念屈原的载体是汨罗江,清明节则是绵山。端午节的托喻是水,水上龙舟竞驰;清明节的仪式则是火。

曾经举火迎新的传统在岁月中淡去了。曾几何时,我们的先祖奉行着点起圣火的清明。举火之前必须熄火,熄火是对绵山那场大火的反思,那场火的确烧得愚蠢,断送了一个追求个性的人物介子推的性命。熄火就吃不到烹制的食物,便称“寒食”。

众人皆认同的一个生活惯例就是节。按农历,冬至后一百零五天为寒食节。寒食节持续六天,前后各三天,家家停止炊烟,于是三天前就要备下食品,用于寒食节的冷餐。晋中一带的人家极敬重这个节日,家家蒸枣糕,用柳条穿起来插在大门上,谓之“子推燕”。

南宋《梦粱录》记载:“凡官民不论小大家,子女未冠笄者,以此日上头。”可见,宋朝的成人礼也会在这一天举行。

寒食节的第三日是清明。清明日出门祭扫,并不焚烧纸钱,而是把纸钱挂在坟旁的树枝上。如果置身外地,便登上高山,将纸钱抛向空中,叫“擘钱”。

寒食与清明是一个节气的两个程序,当程序的环节被省略,节日的概念就发生混淆。

当代人对清明的理解是祭扫和踏青,省略了对火的重启。

有熄火必有重燃,重燃是清明节一个重大的活动。据记载,宋宫在这一天群臣云集乞火,官家会把新火赐给群臣。这是一个象征性的活动,如同国家公祭。新火是开端,也是以后日子的肇始。岁月是有阶段的,有终便有始,年年岁岁构成绵长的历史。

我们只记得“清明时节雨纷纷”,其实清明咏新火的诗更多,从这些诗句中我们看到新火传承:

唐时的一个清明,张继登上苏州城的西门,从阊门望下去,几乎家家熄火寒炊,于是他写下诗句:“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

韦庄的《长安清明》则写出了皇家赐新火的仪式:“内宫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白打钱”是玩蹴鞠游戏胜者的赏赐钱,他在说,唐宫里除了在清明这天赐新火,还举办蹴鞠比赛,胜者能得到赏钱。

贾岛更细致地描写了清明节的新火:“今日清明节,园林胜事偏。晴风吹柳絮,新火起厨烟。”先人的瘗墓祭拜了,灶头的新火燃起了,人生又进入一个新的年轮。

杜甫则说得简洁:“朝来新火起新烟,湖色春光净客船。”

转眼到了宋朝,新火的习俗延续着。

王禹偁是山东巨野人,忆起当年的读书生活说:“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苏轼在密州任知州,在超然台上写下“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一举把新火写到炉火纯青处。

由此可知,新火的传统遍及齐鲁大地。

火是人生的希望。山顶洞人自从认识了火,就把火种保留下来。这个火绵绵延延燃烧了五千年,照亮黄河流域,也照亮世界。

无独有偶,1896年希腊雅典举行的第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也举起了圣火,奥林匹克的初心是用体育竞赛祭祀天神宙斯,每一届新的聚会都有新火点燃,运动场上那座火炬塔燃起的是“更快更高更强更团结”的精神。

火燃烧着,燃烧出诗意,这个诗意已经不仅仅是“且将新火试新茶”,它有了更深远的含义:薪火相传,是一个个历史片段和这些片段宏大的续章。

完成了这个有关“火”的仪式,人们就可以走出去看一看新的春天了,此习俗叫“踏青”,也叫“踏春”。

华夏博大,古人踏青的时节并不限于清明,二月二、三月三,都是踏青的节日,各地因地因时而定。郊野青草生发,生发的还有人们那颗跃跃欲动的春心。怎样表达心中的欢悦呢?那就是走出去,在如茵的青草上走一走,甚至打个滚儿。

于是诗又来了,孟郊说“一日踏春一百回,朝朝没脚是芳埃”,他是在城外的某个地方行走。

杜甫说“江边踏青罢,回首见旌旗”,他是到江边踏青去了。

苏辙也去了江边,他曾在熙宁九年那个中秋接到兄长苏轼的问候,此时以《记岁首乡俗寄子瞻》问候远方的兄长:“江上冰消岸草青,三三五五踏青行。”可见踏青是结伴出行的,或家人一同,或挚友并肩,或情侣携手。

杜甫的《丽人行》说:“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踏青地仍然在江边,这条江是长安的曲江,踏青的是杨贵妃兄妹。

从皇家到百姓都遵循着清明的法则,迎接春的到来。一年一迎接,清明相似,人却代代替换,就构成了中华民族厚重的文化传承。

也有独自踏青的。那年崔护走在长安城南庄,被遍野桃花迷乱了双眼,正在这时,身边的一扇大门敞开,一位姑娘惊呆了诗人,她比那些桃花更好看。相识无缘,诗人留下一段清明桃花的记忆。次年清明他又来到这里,与其说是踏青,不如说是探望门里的姑娘,可是大门紧闭,那张美丽的面容再也没有出现,于是诗人为清明留下无比惆怅的诗篇:“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独身行走的还有杜牧,他在清明的雨里沉吟:“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从此,人面桃花、清明雨色就成为清明的美学。

宋人张择端绘出了北宋京都的清明,画中也是一条踏青的河,那是汴河。在河的入城处行走着踏青人,结伴的、独行的,还有推着辇的。那是踏青的清明。

还是回到清明的起点。两千六百年前,在晋国的绵山,晋文公悲痛欲绝,无以寄托哀思,于是下令把介子推母子依托的那棵树带回去,树已经烧成枯木,他命工匠做了一双木屐穿在脚上,每当想起介子推,就望着脚上的木屐呢喃,悲哉足下!由此,“足下”二字就成了君王对爱臣的通称。

全人类的节日,每一个节日都是那个民族文化的凸显,当一个节日到来,讲讲那些故事,就知道我们的来处,故事里的希望就是我们的去处。故事多长,我们走过的路就有多长。

新时代的清明,无须苦度那个寒食节,也无须举火点燃新的生活,但是,有一个火种藏在我们每个人心中,每逢历史关头就把它点燃,这是华夏的薪火。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孙葆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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