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国家版本馆“文献之邦——江南版本文化概览”上有一个展柜专门陈列老报纸。上午魏英杰、严峰陪我们看展览,走到老报纸展柜前我不由自主地驻足细看。并不是有什么报纸新闻值得阅读,只是因为对我曾经的职业而言,《申报》《晨报》《时务报》等等都是星辰一样的名字。我理应在此停步,向前辈们致敬。
这时一位年轻母亲领着她的七八岁的孩子也逛到这里。年轻母亲指着展柜里的报纸对孩子说:“这是报纸。”稍停片刻又说,“现在没有什么人看报纸了。”
这位年轻母亲悠闲温馨地在此飘过,风轻云淡地看了老报纸一眼,不假思索地向她的孩子宣布了一个结论,然后飘向展厅深处,全没注意到她的话让一旁站立的我僵硬地愣在了那里。
“现在没有什么人看报纸了。”说这话的人或许曾经是报纸的读者,或者出生后不久即迎来互联网时代,从没养成读报纸的习惯。在她的生活中,报纸已是过时之物,是已经消失的东西,是需要传授给子女的一条生活经验。她的孩子,从此不仅知道什么是报纸,还获得了想读报纸就要到博物馆看展览的印象,更知道自己会像妈妈一样不会再读这张印满字的纸。
站在那里,望着百年前在京沪读者心目中有举足轻重地位的《申报》,我想,报纸竟然真的已成历史了;此刻的我,应该站在展柜里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展品才对。
职业生涯这几十年,我差不多只做了一件事情:做报社的编辑、记者,上夜班,办报纸。做出版那是近几年的“兼职”而已。撰写的新闻稿、副刊稿几乎都是在报纸版面上变成印刷体,存在感与自豪感也是在登载自己稿件的报纸印出来的那一刻得到满足。曾几何时,在报纸上读到好文章,我会剪报留存;有报社发起读者大讨论时我都会投稿参加;年少时日记本上抄存通讯地址我曾经存的都是著名报纸的联络方式;出差出国带回的也都是异域报摊上随手买的当地当日的大报小报……。我曾经厌倦过报社记者这个职业,不止一次地想逃离或出走,但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乖乖地再次跨进报社大门,要求归队,希望重新出发。我在《衡水日报》编辑的第一个专刊叫做“为您服务”。我在《晶报》版面上策划的最后一个专栏叫做“元故事”。1988年,随“十万大军”过海峡,我去海南求职求的还是报社记者岗位。1989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读研究生,我选的研究方向还是报纸文艺新闻采写。老一辈报人爱说报纸“只有一天的成功,没有成功的一天”,如今,到我们这辈报人退休时,我们苦苦追寻了几十年的读者却说:“现在没什么人看报纸了。”老一辈报人还爱说“报纸是历史的日记”,而愈演愈烈的是:报纸本身正在成为历史。
去年7月我曾写过一篇公号,题为我的“报纸启蒙”,我谈的是当年我如何与报纸相遇。或许我应该再写一篇自己如何与报纸告别才对。但这篇文章现在我还不想写。读者可以掉头告别报纸不再订阅不再浏览,我不行。我要讲要写的许多故事都与报纸有关,我无法像那位年轻母亲那样从老报纸展柜前飘然而过。夜书房保存了许多旧报纸,这些报纸铺展开来、连在一起几乎承载了几十年蹒跚走来的岁月。1980年代的《衡水日报》我有幸剪存至今,遗憾的是1982年我偷偷保存的一些《中国时报》和《联合报》的副刊版面现在找不到了。
与报纸告别这样的文章以后我也不想写。我搜藏的报纸,是我生命的“展品”。我会偶尔自己布展,自己参观。我会对自己说:“现在没有什么人看报纸了,那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报纸上看不到他们想看的东西。而我想看的东西,还都在已成历史的报纸上。我在旧报纸上看见的故事,别人未必看得见。所以我还是需要讲讲'为您服务'的'元故事'。”
胡洪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