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座院子似乎是凭空出现的,专为拦截我而来,它蹲守在街巷的尽头,把我面前的道路拦腰截断,如一头张口巨兽,等着我自投罗网。走近了我才发现,即便那座院子横亘于道路中间,道路依然没有终结,困境面前,它重新归置自己,把自己分化为两条更为纤细的小巷,两条小巷在院墙下一左一右分道扬镳,奔向了相反的方向,如一位母亲同时诞下的一对婴孩,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院门呈拱形,红砖砌成的墙柱向外接连着院墙,向内托举着拱形铁质门楼,门楼上焊接着同为铁质的“忠义武校”四个大字,四字横列,却已有三个字缺胳膊断腿,只有“校”字还相对完整。字是红色的,然而黑色却正在不断扩张——那些黑是红漆剥落后露出的真容。右侧墙柱的漆木板上也刷着这四个字,白底黑字,行书。四个黑漆大字拖泥带水,比原本的字体稍显膨胀,似是水渍长年累月的牵拉所致。那些文字像是受不了被困于固定空间的命运,它们要逃跑,虽然跑得缓慢,但已经呈现出决绝的趋势。左侧墙柱上亦挂着四个字:烧烤江湖。与右侧的不同,这张牌匾是新的。两扇铁门被一团锈迹斑斑的铁索捆束着,铁索头尾相接处,挂着一把新锁,新与旧因为共同的功用纠缠在了一起。隔着宽大的门缝向院子里看,左边是一处较为平整的空地,右边则是几排红砖瓦房。头一排房子,窗户用篷布封得死死的,不知道后面几排是不是也如此。
这所荒废的武校,我二十多年前就已闻其名,我以为它早已如这世间诸多流行一时的事物般完全消失了,却没想到,它还是留下了残肢断躯,如在对决中落败负伤的侠客,依然还在江湖的纷争之外倔强地活着。
(二)
几乎每个少年的心中都有一个武侠梦。如果说铺天盖地的影视剧与武侠小说是这梦发酵的土壤,那么盛极一时的武校便是实现梦想的宗门。在本地,忠义武校曾赫赫有名,不知是否与此地独此一家有关。忠义武校时常派人到村子里、集市上以及学校门口发放宣传单页,通过这些宣传,身处偏僻之地的我们知道了学校创办人曾在嵩山研习武术多年,获得过省级武术比赛的亚军,与某位武打明星师出同门,还参演了这位明星主演的电视剧……武校的宣传人员将老板的这些履历反复渲染,让我们对本县竟孕育出这么一位大宗师而骄傲。
作为众多乡间少年里微不足道的两个,表哥与我有着丰富的共通之处——爬墙上碑、逮鱼摸虾,戳过马蜂窝,捣过雀子巢,经常欺负比我们年幼的表妹,每次考试成绩在班中必定倒数……窝在他家里看VCD则是我们俩最为重要的共同爱好,他家中存放着二三十张碟片,其中不乏武侠剧,屏幕上雪花时常飘飞,画面时而晃动,但这并未影响到我们的好心情——面对屏幕,我们学着剧中人物,将剧中的招式练了一遍又一遍,将剧中的台词对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说着说着就骂了起来,对着对着就打了起来。
小学毕业后,表哥去了城里的忠义武校读书,我则按部就班,入读了乡里的普通中学。同为寄宿制学校,武校的放假周期与乡镇中学不同,表哥每半月放一次假,假期四天;我则每一周放一次假,假期两天。表哥每次回来都带着他的新招式,五步拳、螳螂拳、醉拳……在时间的发酵孕育中,他的招式渐渐由简到繁,动作也由僵硬演变为灵活。这些招数在我们共有的亲人面前一一展示着,不时收获亲人们抛出的好评,而表哥信誓旦旦夸下的要成为全国武术冠军的海口,更是博取了亲人们的夸赞,虽然他的文化课成绩依然和我一样差,但似乎大人们不管这些。与之相反的是我,我依然是众人眼中那个不思进取的顽劣孩子,时不时惹是生非,给家长带来许多麻烦。
不得不说,那两年表哥确实是我心目中的大侠,假期里,我常求他教我学武,他总是在揶揄我一阵之后才答应。肩要挺直,拳要生风,步要稳当……在他家、我家或是外祖母家的院子里,他一遍遍纠正着我的错误,有时还趁机用柳条做的教杆抽打我几下,嫌弃我愚笨。或许确实是我愚笨,学了两年,只学会了那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五步拳。练武之余,他还给我讲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他说,前些天参加了市里举办的武术表演赛,他得了第三名;他说,上学期参加了全县文艺演出的武术展演,县电视台的镜头扫到了他。以上的两件事依次抬升了表哥在我心中的高度,但让我觉得表哥一定能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大侠的,却是他给我讲的另一件事。他说,几个月前的深夜,与五六个同学爬出校门去上网,在网吧附近的马路边遇见了两个正在调戏一位女生的小混混,表哥他们这群少年也没讲什么一对一的侠客风范,直接将小混混群殴了。表哥讲得唾沫横飞,我则听得心潮澎湃、心驰神往。
(三)
在那所乡村中学就读时,我遇见了更多的“我”。常乐、黄韬、吴阳、张云刚、林清华……这群连阅读理解都读不通、作文都写不顺的少年,却能把武侠小说的优劣讲得头头是道,金庸、古龙、梁羽生……个个都是我们心目中的大侠,尽管都是大侠,但大侠与大侠也会有高低之分,我们常常为了金庸和古龙的作品哪个更大气磅礴而争锋,为了梁羽生与温瑞安哪个更具才情而舌战。甚至,在宿舍里夜谈,我们还常常会对老师们评头论足。
语文老师是祖千秋,酒鬼一个,所不同的是,他喝的都是从集市上拎回的桶装勾兑酒,也没有夜光杯、青铜爵、古藤杯这样贵重的饮器。有几次,他在院子里撒酒疯,口齿不清地念叨着一些词,有些是名字,有些则是脏话;美术老师是风清扬,留着一头长发,潇潇洒洒,放浪不羁,该上课时从不迟到,上完课就挥袖而去,想再找他都难。英语老师是冯同知,武艺低微,却偏偏爱出风头,在英语还没有被人普遍熟稔掌握的乡镇中学里,他总是半中半洋地与人交谈,只不过,方言拖累了他,让他自认为的潇洒大打折扣。历史老师是周伯通,快退休了却依然玩世不恭,晚上查房的时候,看见我们宿舍的亓海洋和孔令行正在楚河汉界上攻伐,于是强行把棋技稍弱的亓海洋赶下来,亲自上阵杀了两盘,输了棋竟还耍赖,非要赢回一局方肯罢休……
那是个孕育梦的时代,少年的萌动之心与武侠情怀在白日中也能波澜壮阔。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每一个人独有的江湖里都有一位无可替代的侠女,她的名字是袁紫衣、任盈盈、霍青铜、纳兰明慧,也是我们的某位女同学,我们为藏于心中的她们而兴奋而羞愧而莫名欣喜而无端慌乱。那时候,武侠小说里所说的浪迹天涯,我们在心里已经无数次浪迹过了;武侠电影上所演的儿女情长,我们在梦中也已经无数次演绎过了。除此之外,我们还抽刀断水,我们还拔剑倾城,并在心中一遍遍模拟着自己在经历恩恩怨怨之后,最终臻于化境、退隐江湖的剧情。我们就这样于武侠的世界里挥霍着日月,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成长着。
每逢乡村集市,我们这群少年就从书摊上各自买一本盗版武侠小说,读完自己的就交换着看。学校的宿舍是多年前窄小的小瓦房,一间房子却容纳了六七张双层架子床,晚上学校熄灯之后,我们就用硬纸板严严盖住门窗上的玻璃,用手电筒看小说。电池没电了,又没钱买,就用蜡烛。其间出过两次事,一次是常乐用蜡烛看小说的时候打了个盹儿,结果烛火就像小说里的武林高手一般迅速爬上了他的被子,紧急扑救之下,被子还是被烧掉了三分之一。这一次,没被老师发现。第二次是林清华与张云刚因为谁接手孙磊即将看完的《飞燕惊龙》而争执起来,被查房的政教主任逮个正着,政教主任训斥了我们和我们的班主任,且将我们所有人藏在宿舍里的23本武侠小说全部没收。
我跌跌撞撞,勉强考上了县里录取分数最低的高中。我所在的班里有两个从武校转到普通初中、又从普通初中考进来的体育特长生,那时候,武校的文化课办学层次多是初中,考取高中体育特长生是毕业生最好的出路,然而那些在武校就读的学生,即便享受到了对特长生降分录取的待遇,能够考取高中的也并不多,这两位同学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我们这些普通学生以学习为主,他们则以训练为主,不必一直呆在教室里。他们很少与我们交流,以至于同学三年,我们彼此仍旧陌生。
之后,我们毕业,辍学或入读更高层次的学校;之后,我们成年,恋爱结婚生子,在一个无所谓爱亦无所谓不爱的职位上养家糊口,脚步匆匆忙忙,日子波澜不惊。这些少年啊,通过不同的路径,最终抵达了同一个地方,在途中,我们不约而同地抛弃了江湖事、武侠梦。或许少年时代再为美好的情愫,都不能渗透到当下更为细碎的生活中吧,至于我们曾经的武侠梦,文艺一点儿,也只能说,它中途迷路,至今未归。
(四)
白日梦是奢侈品,它出现的次数往往会随着年龄的攀升而递减,直至暴尸于烈日之下,直至夭折于理智之中。与白日梦次数的递减截然相反,在时光的推搡下,我们迅速熟练掌握了另外一项技能——社会生存。我们深谙生活的规矩,低头、低头、低头……与最初的难以忍受相比,我们已经渐渐在不断重复的动作中体会到了心无旁骛的机械之美,倘若让我们临时停下,我们甚至会微微不适,甚至会瞻前顾后,甚至会疑虑重重,甚至会出现明显的失重感。
尽管“武侠”这个字眼曾那么重要地占据着我们的生活,但它在更为广阔的时间与空间维度里究竟对我们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有时候,我们会因为一些不能释怀的情愫,固执地渲染一些事物的重要性,事实上,这种重要性聚焦在某一特殊个体上或许合适,但若要抛洒于普遍之中,则有可能会显得赘余。那么,就随机挑拣出几个曾在虚构的江湖里踏浪行舟的少年,说说他们后来的生活轨迹吧。
我表哥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早已继承了我姨夫的养猪场,用以养活一家人的生计,然而养猪亦如在风浪湍急的江湖之上行舟,常常是这一年因为市场饱和而赔本。某年春节,与表哥一起吃了顿饭,眼前的表哥全身臃肿,全不似当年身手矫健的少年,说话做事也规规矩矩的,实在寻不到他当年的跋扈。
我的同班同学吴阳读到初二下学期,就中途去了嵩山学武,走之前他向我们宣布了这个消息,我们每个人都很兴奋,凑份子在一家小饭馆提前为他饯行。那天吴阳豪气干云,率先干了一瓶啤酒,于左摇右晃中,他不但答应学成归来后要教我们每人一套拳法,而且还夸口要在小镇建立一个将我们收容在内的帮派,将镇子上横行乡里的地痞流氓打得哭爹喊娘,以此匡扶正义、济危救困。我们每个人都听得热血沸腾,并不觉得这是妄言妄语。可是,吴阳并未能兑现自己的诺言——前两年,我在本地官方公布的失信人名单中看到了他,失信人姓名、照片、身份证号、家庭住址、执行标的、执行案号以及失信事实,一应俱全,从公布的信息中得知,吴阳属于赖账不还。
你看,当年那些随处可见的武侠少年,就这样销声匿迹、无影无踪了。在生活的推波助澜之下,我们早已融入了生活的江湖之中,或沉溺,或挣扎,或似得水之鱼,或如无根之萍。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刘星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