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底,北京三联书店推出我的《小说史学面面观》,其中第一章《现代大学与小说史学——关于〈中国小说史略〉》是根据我此前的若干文章改写的,没有多少新意。倒是此书“小引”中这段话有意思:
在中国,“小说评论”早已有之,“小说史学”则只有一百年历史。具体说来,1920年可视作中国“小说史学”的元年。理由何在?这一年的7月27日,胡适撰写了影响深远的《水浒传考证》,收入1921年12月上海亚东图书馆版《胡适文存》;这一年的8月2日,鲁迅被蔡元培校长聘为北京大学讲师,专门讲授中国小说史,1920年12月24日第一次登上北大讲台。一是发凡起例引领风气的长篇论文,起很好的示范作用;一是现代大学设立的正式课程,可培养无数专业人士。
经由鲁迅、胡适等新文化人的积极推动,作为“学术研究”的“小说史学”迅速崛起,百年之后,已然蔚为奇观。就在“小说史学百年”这个节骨眼上,因新冠肺炎疫情改为线上授课,促使我完成了《小说史学面面观》这册小书。
若问我的鲁迅研究有何特点,看得见的是注重“学者鲁迅”,比较隐晦的是并不独尊迅翁。十年前,接受媒体采访,谈我的家庭背景、求学经历、师承以及文体,何时提出“压在纸背的心情”,以及为何同时经营专著与随笔等,这些都很平常,只是问及“如果要您在五四时代的人物中择一而交,您会选择谁”,我的回答出了问题:
在《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及《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等书中,我再三强调,晚清一代和五四一代,从人际关系到思想学问,都密不可分。因此,我要求我的研究生必读八个人的文集:蔡元培、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周树人、刘师培、周作人、胡适。故意不按各自登台表演的时间,而是出生年月排列,你一下子就明白,那个时代的思想、文化、学术是如何“犬牙交错”的。既然是“尚友古人”,为何要求“择一而交”呢?又不是男女之间谈恋爱。作为研究者,我多次谈及晚清以及五四的魅力——这个魅力来自思想、学问,也来自人格力量。不愿意“择一而交”,但私底下,我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读鲁迅的书,走胡适的路。
说是八人,但因王国维与刘师培的学问比较专门,常在我及我的研究生们眼前晃动的,主要是其他六人——谈及晚清与五四,不管什么题目,都必须考虑他们的立场及反应。前半段没问题,引起争议的是最后一句。虽然我解释“读鲁迅的书,走胡适的路”的说法乃互文修辞,还是会被抗议:难道胡适可以跟鲁迅相提并论?
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这个说法,认为这么说贬低了鲁迅。可我确实认定,研究现代中国文学、文化、思想、学术乃至政治,最合适拿来与鲁迅相提并论的,还是胡适。基于此信念,我曾在香港中文大学(2014年秋)与北京大学(2015年春)为研究生开设专题课“鲁迅与胡适”。不同点在于,在港中大我多讲鲁迅,因那边没有这方面的专门课程;而在北大,鲁迅研究是主流,我必须更多为胡适辩护。
近年所撰几篇涉及鲁迅的文章,如《鹦鹉救火与铸剑复仇——胡适与鲁迅的济世情怀》(2017年)、《学术史视野中的鲁迅与胡适》(2018年)、《“思乡的蛊惑”与“生活之艺术”——周氏兄弟1920年代的美文》(2018年)、《二周还是三周——现代中国文化史上的周建人》(2019年),自认为都写得不错;当然,最得意的还是第一篇——讨论鹦鹉救火与铸剑复仇到底哪种策略更有效或更值得推崇,以及“杂感”与“论文”的缝隙如何积淀乃至内在限制了鲁迅、胡适各自的政治立场、精神气质与《中国小说史略》校注论述方式:
就以鲁迅与胡适这两位深刻影响现代中国思想文化进程的伟人来说,其差异性几乎一目了然,可你很难非此即彼。具体的应对措施,确有对错与高低;但基本立场没有太大的差异,裂缝主要缘于理想与现实、激进与保守、言论与行动、自我与社群,乃至阴阳柔刚的性情等。……理解这两种不同的人生道路与理论模型,但不将其绝对化、理想化、本质化,而是承认二者常处于流转变动中,各自都在根据时代潮流与自身志趣不断地调整方向,以达成最佳的精神及工作状态。
鲁迅是我的精神导师,同样,胡适也是我的精神导师。这么说,估计很多人不能接受,他们更习惯于“独尊一家”,非此即彼。可我的“万神殿”里,供奉的远不只一两个偶像。不同偶像之间会有缝隙与矛盾,这个时候,你可以左顾右盼,互相敲打与质疑,借此锻炼自家的心智与境界。
读鲁迅、胡适的书,不一定走鲁迅、胡适的路,有时候是个人能力有限,有时候则是外在条件不允许。与其高自标树,尽说漂亮的空话;不如脚踏实地,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这里包含我对大道朝天、文化多元性的理解,还有对人生局限性的深切体会。
(本文节选自《〈中国小说史略〉校注》后记,标题为编者所加)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陈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