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星期天》是从史铁生长篇小说《务虚笔记》节选出的一个片段,内容相对完整,可以作为一篇独立作品来看待,被选入义务教育教科书六年级下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该节选的小说叙述主人公“我”第一次盼来母亲答应星期天带“我”出门玩,但结果她却忙于家务,一拖再拖,也未理会“我”的心情,让“我”从满心希望变成绝望,尽管这一段落的叙述结束在母亲的道歉中,但“我”的心情却显得格外沮丧。节选出的篇幅虽短小,但语言洗练,内容精深,有丰富的细节足可令人回味。其中关于爱与伤害、盼望与绝望的难以剥离,作为一个回忆者立场当下的“我”与当时的“我”的心情叠加,叙述人称在主观的“我”与客观的“男孩”间的转换,语言描写的对话与独白的归并与分离,形成意识流般的效果,还有对整体(如第一次记忆)和局部(如记忆中的阳光)意义的写实与象征的理解等。诸如此类,都是值得深入讨论的。这里取一个小切口,从教科书编者对原文的细微改动,通过对比较读,来探讨作者用笔的匠心,以加深对作品的理解。分析时难免有点微言大义,不当之处,欢迎指正。
先要说明的是,原作中,都是用一个更通俗的“礼拜日”来称那一天,收入语文教科书后,一概被替换成更书面化的“星期天”,这种书面化的改变,跟编者把原文中的儿化写法所具有的地方色彩尽量改掉(如“院儿”改为“院子”,“玩儿”删除“儿”)是统一的,这一话题,暂不讨论。我这里想从文字的表达效果方面,来分析文中遣词造句方面的细微改动,大致分为二类:
第一,词语的替换。
除了原文的“礼拜日”被统一更改为“星期天”外,最明显的改动,是把“我”早晨在院子里等母亲买菜回来再一起出去玩的一段描写,其中两个“蹲”字改为了“坐”。为讨论方便,我们先把这一段较为完整地引用下来:
这段时光不好挨。我踏着一块块方砖跳,跳房子,等母亲回来。我看着天看着云彩走,等母亲回来,焦急又兴奋。我蹲在土地上(“土地上”在教科书中改作“院子的地上”),用树枝拨弄着一个蚁穴,爬着去找更多的蚁穴。院儿(在教科书中改作“院子”)里就我一个孩子没人跟我玩(教科书在“孩子”后插入逗号)。我蹲(教科书改作“坐”)在草丛里翻看一本画报,那是一本看了多少回的电影画报。那上面有一群比我大的女孩子,一个个都非常漂亮。我蹲(教科书改作“坐”)在草丛里看她们,想象他们的家,想象她们此刻在干什么,想象她们的兄弟姐妹和她们的父母,想象她们的声音。去年的荒草丛里又有了绿色,院子很大,空空落落。
整个这一段写“我”在院子里的行为,一共用了三个“蹲”,但对于第一次用到的“蹲”,编者没改,而在第二、第三次都改了,这是为什么?
编者应该不是认为作者用词贫乏,所以要给他换一个动词使用。一个大概率的原因是,编者可能认为,蹲在土地上用树枝拨弄着一个蚁穴,跟后一个动作“爬着去找更多的蚁穴”在时间上紧挨着的,不会等很久,用“蹲”就合适,而后来写“我”在草丛里翻看画报,没有其它动作继续了,那么翻看的动作就应该有较长的时间持续,不该再“蹲”,而应该是舒舒服服地“坐”了。殊不知,这里恰恰是不该用“坐”的。正因为“蹲”是不悠闲、不安逸的临时动作,这样,即使看画报的过程是持续的,没有必要像拨弄一个又一个的蚁穴那样需要爬着换另一处地方,所以需要采用临时性的蹲的姿势,但“我”内心对母亲尽快归来的期盼,那种内心焦虑,让“我”在翻看画报时,仍然采用了这种蹲的、准备随时站起来的姿势。
值得一提的是,蹲,也是文章反复强调的关键词。后来,到了下午,当母亲忙着做家务、洗衣服,仍然没有要带“我”出去玩的意思,“我”就干脆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洗,一声不吭。再然后,作者转换角度又写了两次“蹲”:
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遽的变化,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并且听得见母亲咔嚓咔嚓搓衣服的声音,那声音永无休止,就像时光的脚步。那个星期天。就在那天。母亲发现男孩儿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发现他在哭,在不出声地流泪。我感到母亲惊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过去拉进她的怀里。我听见母亲在说,一边亲吻着我一边不停地说:“噢,对不起,噢,对不起……”那个星期天,本该是出去的,去哪儿记不得了。男孩儿蹲在那个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
从一个人蹲在空落落的大院子里,到蹲在母亲洗衣盆边,再到母亲似乎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发现了孩子的存在,发现了他的哭、他的委屈,而叙述者直到今天依然觉得自己蹲在洗衣盆边听着咔嚓咔嚓的搓衣服声音,依然能够感受那洗衣盆的又大又重,让他、同时也让他母亲无法从中摆脱。于是,就把蹲这一其实很不舒服的动作曾伴有的焦虑、委屈、卖惨、乃至一点点的要挟的复杂心理都呈现了。换言之,重复写这样一个“蹲”的动作,其实是让读者有意把这动作前后串联起来,让读者看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蹲”的场合不同,“蹲”所承载的人的心情也变复杂了。而母亲最终把男孩拉进怀里一边亲吻一边道歉,固然可以认为是写实,我以前也一直这么认为的。但现在想来,是否也可以理解为,这是站在今天立场的“我”对母亲的代入感,对当初作为男孩的“我”的满怀委屈的想象性拥抱和补偿。但这种想象性补偿,也可能带来进一步的荒凉感,是结尾所谓的“一派荒凉”。就如同他当初在没有玩伴的院子里,通过想象着画报上的许多人,有兄弟姐妹父母来填充院子,其结果,可能让他觉得在真实的院子里,更加空落落了。
相比教科书把“蹲”改成“坐”这一不合理性较为严重,把第一次写到的“蹲在土地上”改为“蹲在院子的地上”也是欠妥的,虽然谈不上是一个严重错误。
作者没交代院子,是因为“院子”在下一句就提到了,说是院子里就他一个孩子没人同他玩。所以没必要在前面点明“院子”,用传统的说法,这叫“蒙后省”,但是“土地上”的“土”字却不可以省略,因为前面提到的,在“踏着一块块方砖跳,跳房子”,后面又说“蹲在草丛里”。那样,在铺砖的地面上独自玩跳房子的游戏,在草丛里翻看画报,是与在没有铺砖的土地上拨弄着蚁穴玩相并列的,而如果只说在“地上”,就把铺砖的地面和没铺砖的泥土地乃至草丛一起包括进去了,这就属于表述不精准了。而且,“我”在院子里随着行为的变换,空间位置也在同步多次移动,以空间的多变来暗示时间,说明这段时光确实“不好挨”。
第二,句子的改动。
这里主要举二处例子,把原来的一个长句,通过逗号分隔而造成了停顿。一处是小说开头部分:
原文:而且就在那天早晨母亲也还是这样答应的:去,当然去。
改文:而且就在那天早晨,母亲也还是这样答应的:去,当然去。
我们如果有一点语感,只要把两句读一下,就能得出结论,加一个逗号,虽然没改变句子的基本意思,但语气达成的效果有了细微的差异。“去,当然去。”这是最干脆、坚决不过的短句,没有一点迟疑的余地。而通过前面没有一处停顿的绵绵长句,在鲜明的语气对照中,把母亲说话的斩钉截铁凸显了。但前面有了停顿后,“就在那天早晨”,成为分离出的一个次重点,虽然这样表达不是不可以,但在一定程度上,有可能弱化与母亲话语对比的鲜明性。这未必是作者想要表达的效果。
还有一处,描写“我”在院子等待母亲买菜归来,在上述第一段引文中。这里再抽取出来加以比较:
原文:院儿里就我一个孩子没人跟我玩。
改文:院子里就我一个孩子,没人跟我玩。
拆分这一长句,顿挫带来的坚硬感,使意思强调了一些,表达也算明快,虽然似乎并未造成消极的效果,但不改也没问题。因为长句的意思相对柔和与原文的儿化音是协调的,这样,不把长句拆分,相对柔和地说出来,也可以理解为“我”有意要表现出自己的不在乎,似乎有话外音在说,反正现在可以等母亲来带着玩了。
最后小结几句。史铁生不少作品对语言的推敲可说是殚精竭虑,把他的作品选入教科书,除非涉及一些敏感问题或者严重违反语言规范的,编者还是少改为好,哪怕这种修改是细微的,也往往可能是制造了败笔。虽然这不等于说,史铁生的文字本身就没有败笔,但改动时保持必要的谨慎态度,还是应该的。当然,换一个角度看,有了修改,将原文和改文进行对比校读,也为我们深入理解作品,为我们推进语文课堂教学提供了思路。编者改作者的文章,特别是作者自己的修改,都是值得拿来校读的。
文章来源:光明网
作者: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