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胡艳明 实习记者 李佳屹 “日本央行要加息了！”3月19日中午，正在日本横滨工作的林冰收到国内好友发给她的信息。她心里一惊，第一反应是担心房贷是否会受到影响。因为前几年和银行签订贷款合同时，她选择了变动利率。

日本央行的加息动作，被视为历史性的转变。3月19日，日本央行宣布加息10个基点，将基准利率从-0.1%上调至0—0.1%，这是日本央行17年来首次加息，结束了持续8年的负利率政策。

本次日本央行加息并非突然，而是酝酿已久。过去很多年，日本央行持续大规模刺激政策和超低利率政策，希望提振经济。2022年以来，日本经济出现一系列积极变化，似乎正在走出通货紧缩的阴影，很多观点认为，日本是时候退出“超宽松政策”了。

何时退出负利率，日本央行似乎关注的是，薪资和物价之间是否已经建立起良性的循环。

2022年底，对于日本央行货币政策是否转向，被称为“华尔街预期风向标”的高盛集团和日本第一大证券机构野村证券隔空“打对台”。高盛集团日本首席经济学家NaohikoBaba在研究报告中称，日本央行放弃负利率政策的可能性增加；而野村证券首席经济学家KyoheiMorita在报告中指出，预计日本央行的政策利率在2023年将保持不变。

2023年以来，日本央行多次对超宽松货币政策进行微调，何时结束负利率持续吸引全球金融市场的注意力。可以肯定的是，2024年将是日本宏观和微观结构发生重大变化的一年。

这两年，在房地产经纪公司工作的杉杉每隔一段时间打开电视雅虎新闻界面，都能看到关于日本央行加息的报道，这些新闻下边的评论回复很热烈。

在加息决定正式公布的前几日，她看到日本雅虎新闻首页有一篇关于日本可能将要加息的新闻，文章后有一个投票。约有14000人参与了投票：有50%左右的投票者认为加息是一件好事情，是有价值的；有22%认为加息不好；有约28%不评价。“这下物价应该会稳一点，终于不会再继续飞涨了吧，就是这种心理。”杉杉总结了身边朋友对加息的情绪。

加息了，物价会稳么

2022年下半年到日本生活的杉杉，觉得自己正赶上了物价“起飞”的那一波。

2019年，她到日本旅游过几次，当时一盒鸡蛋的售价大概是100日元（一般是10颗，约5元人民币）。等到她搬到日本不久，一盒鸡蛋的价格已经涨到200日元左右了。

杉杉的个人体验与官方数据基本一致。日本总务省公布的数据显示，2022财年（2022年4月至2023年3月）日本核心消费价格指数（CPI），比前一个财年上升3.0%，为1981财年以来最大升幅。2023年，日本的CPI同比上涨3%。

杉杉观察到，日本本地人对物价上涨的反应也很大，他们觉得涨太多了，为什么鸡蛋价格都要涨那么高，还要征收那么多个人所得税。

今年是林冰到日本的第十年，她感到物价是一点点上涨的。最近几天，林冰收集整理自己经常购买的一本杂志发现，这本杂志的售价在2019年是550日元，2021年下半年变成590日元，2022年涨到610日元，现在则卖640日元。

长期处于通货紧缩的日本居民，发现物价水平在不知不觉中走升。

相比物价上涨，人们更关注工资收入是否能够上涨。1990年日本经济泡沫破灭以来，物价、工资、房价上涨都趋于停滞，陷入通货紧缩。直到近两年，在一系列刺激政策下，日本的工资水平才开始比较稳定地增长。

日本最大的工会组织Rengo于2024年3月15日公布的今年首轮“春斗”（春季薪资谈判）结果显示，薪资涨幅（包括基于年资的薪资上涨）达到5.28%，创1991年以来最大涨幅，高于2023年的3.8%。

许多日本大企业也在“春斗”前后公布了加薪计划。3月11日，全日空航空向工会回应称，将通过今年春季活动实施每月基本工资增加11000日元。如果达成协议，这将是自1991年以来的最高涨幅。丰田汽车公司和日产汽车公司等日本大型企业3月13日在年度工资谈判中提出了数十年来最大的加薪幅度。

3月21日，索尼宣布，将从2024财年开始提高员工工资水平。对于主管级别的正式员工，每月最多增加5万日元以上，工资上涨水平与2023年相同。新员工的起薪也将在目前的基础上增加1万日元。

两年前，日本游戏行业纷纷给新入社员工（也即应届毕业生）涨工资，提高了基础工资。不仅是新入社员工，老员工的工资也有稳定上涨。林冰大约计算了一下，入职以后每年能有10%左右的涨幅。

日本政策目标是可以实现薪资和物价上涨之间已出现良性循环。野村资管日本主动股票首席投资官村尾祐一在接受本报采访时曾表示，如果公司员工的工资收入能够持续上涨，会形成另外一种通货膨胀，因为收入高就可以买更多的东西，企业可以卖更多的东西，或者说卖东西的价格可以提升，这就形成了良性的通货膨胀机制。如果这种机制能够持续地发展，日本央行会改变宽松的货币政策。

植田和男在2024年3月19日下午召开的货币政策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宽松条件将强力支撑经济和物价，“必要时将考虑全面宽松的选项，包括过去使用过的手段”。他还表示，进一步加息的步伐取决于经济和物价前景。

“有远见的”购房决定

在日本央行公布加息决定的第二天（3月20日），正好是“红日子”（即日本的节假日）。林冰还没来得及到贷款银行咨询，这个变动会给自己增加多少还贷成本。

2022年9月，林冰在日本横滨购买了人生第一套房产。在找到心仪的工作后，她决定长期留在这里发展。

在此之前，日本房价已经低迷很久。

在父母帮忙付首付的支持下，林冰也没有考虑太多的市场因素。2022年中，林冰拿到日本永驻资格后便开始看房，在9月底敲定。当时的房价是52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248万元），贷款3600万日元，按揭35年，每个月大约还10万日元。签贷款合同时，低至不到0.3%的年化利率让冰印象最深刻，在她看来，这接近于没有利息。而且日本有前十年房贷免税的政策，鼓励民众购房。

不久前，一位日本的朋友突然赞扬林冰有远见，前几年就把房子买了，因为最近房价又涨了。这位朋友之前看中东京一套房子，现在房价已经翻了一倍，很后悔当初没买。

从相关数据也能发现，“冰冻”已久的日本房价在回温。

据日本共同社数据，2023年全年，号称日本房价晴雨表的东京23区平均房价比前一年上升39.4%，达到11483万元（人民币约555万元），刷新2022年历史最高价。

京东集团首席经济学家沈建光观察发现，东京的房价出现过热苗头，东京市中心高端房价也出现一年多翻一倍的神话。例如，东京虎之门一套300多平米高层公寓在2022年初价值1000多万美元，如今已飙升至2000多万美元。

接近于无息贷款的情况下，在日本买房可能比租房更划算，因为月供可能比房租还低。但即使这样，林冰感觉身边的同事好像并不着急买房。

经历过房地产泡沫的日本人，似乎对置业没那么热衷。杉杉的客户几乎全是中国人，多来自中国的一线城市，而日本当地的买家几乎没有。

这些中国客户大多不只买一套房子，有些会一口气买几套。而且房屋价格比较高，总价大多超过5000万—7000万日元（约合240万—330万人民币）。这在日本已经属于比较高的总价了。

从公司的业务数据看，杉杉感觉到有一些变化。公司主管强调，这段时间是日本的樱花节（每年的三月十五日至四月十五），以及很快到中国的五一假期，可能要迎来大批的中国游客，员工要严肃对待，整理好已有和潜在的客户资料，提前给客户匹配好房源，最好有相关规划等。

上涨的股市和下跌的汇率

迎来资金流入的不仅是日本的房地产市场，还有日本股市。

2023年以来，日经225指数开始大幅攀升，2023年5月站上30000高点，市场评价认为，日本股指一举收复“失落的三十年”。

2024年2月22日，日经225指数收于39098.68点。上一次日经指数高点出现在1989年12月 29日，当天，日经指数收盘于38915.87点。今年3月4日，日经225指数开盘突破40000点关口，为历史首次。3月19日，在日本央行宣布加息后，日经225指数翻红，重返40000点上方。

杉杉后悔没有及早买股票，但她也不确定入市会不会高位“接盘”。

日本股票能够稳定上涨，离不开海外投资者对市场的预期。“股神”巴菲特在日本市场的动作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2020年，巴菲特带领的伯克希尔进入日本市场，持有五大商社5%股票；2023年4月，巴菲特时隔12年再次访问日本，并宣布增持五大商社股票，继续推高了日本股市的人气。

东京证券交易所最新公布的各投资部门交易动向显示，2023年全年，海外投资者净买入3.1215万亿日元，其规模创出“安倍经济学”初期的2013年以来的新高。此前，海外投资者连续2年对日本股票净卖出，2022年度净卖出1.8万亿日元。

与股市表现相反，时隔17年日本央行首次加息，但外汇市场上日元不升反降。3月19日，日元贬值1.12%，跌至近4个月来最低。

2014年林冰刚到日本时，600多元人民币才能换1万日元，现在只需要大约480元人民币。

近年来不断下跌的汇率，让大批欧美游客涌入日本市场旅游或消费。林冰发现，周围朋友对汇率问题的讨论度非常高，反而很少讨论加息。很多本地人认为，他们受到了非常严重的不公平待遇，自己作为本国人生活得越来越艰辛，而外国人来旅游，反而买东西更便宜了。

加息后日元不升反降，沈建光觉得，其中有本次会议表态偏鸽的原因，但更多反映了对日本经济的三重担忧。

他分析表示，首先，日本货币政策还是偏鸽派，而且本次货币政策的转向已经滞后于经济与通胀走势。面对经济增速、通胀水平、资产价格全面走高的态势，日本央行的态度相对审慎，对经济前景并非乐观，认为仍需提高增长韧性。植田和男表示，将暂时维持宽松的货币环境，如有必要，日本央行将考虑广泛的政策宽松选项，包括过去使用过的工具。日本货币政策转向相对被动，预计短期内预防性加息的概率不高。

第二重担忧是市场对日本经济内生性动能不够有信心，主要是对居民消费支出比较悲观。在通胀持续上行下，日本普通家庭的消费能力受限。截至2024年1月，两人及以上的家庭消费性支出实际同比连续11月为负。2023年四季度，日本私人消费环比降0.3%，对当季GDP（国内生产总值）形成明显拖累。随着货币政策转向，日本商品价格优势减弱，出口可能承压。在“春斗”协议加薪到实际加薪的时间窗口之间，个人消费能否支撑住经济增长，仍需观望。

第三重担忧是日本的结构性问题困扰如老龄化、少子化的趋势不改。据日本总务省“人口推测”数据，预计到2030年，65岁以上老龄人口占比将到32%，2005年该数据仅为20%。劳动力不足是老龄化社会最先面临的困境，当前潜在劳动力（15岁及以上人口）在2021年底前后迅速下降，就业市场将面临长期的劳动力短缺压力。

在林冰生活的东京都市圈一带，老年人非常多。前几天，她在工作日请假去医院，发现医院里几乎没有年轻人，都是老年人。而且，林冰注意到公司里年轻人的生育率比较低，有小孩的年轻人是少数。

经济回温

林冰在日本生活十年，没有经历最初泡沫经济破裂后的社会气氛，只是偶尔从前辈那里听到一些只言片语。

去年，林冰的部长（相当于国内部门总经理）问她想不想去其他发达国家发展。这家公司在欧洲、美国、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有分公司，部长可以帮忙推荐她到海外的分公司工作。

在他看来，日本已经是一个比较躺平的国家了，且经济状况一直不是很好，林冰在日本开始职业生涯，可能感觉不到大家都很努力工作的氛围。而其他国家，比如新加坡，经济发展蒸蒸日上，去这些地方发展对她的未来职业生涯有帮助。

这位部长50多岁，接近退休的年纪，经历了日本“失去的三十年”。他告诉林冰，自己年轻时，大家都在努力地工作，有激情、有活力。而现在，年轻人处在比较低迷的社会氛围里。

20世纪90年代后期，日本陷入通货紧缩的泥潭。尽管日本政府尝试了诸多政策工具，始终未见明显的起色。

而现在，从各项数据看，日本经济似乎已经来到30多年以来最好的时期。2023年第四季度，日本的GDP重回0.4%的正增长区间，经济温和改善，全年GDP名义增速达到5.7%，创下1992年以来高点，GDP实际增速为1.9%，也是近年来的较高水平。企业利润保持较快增长，从2021年起，日本企业总体利润中枢由负转正。

日本真的走出了长达30年的通缩泥潭了吗？景顺亚太区（日本除外）全球市场策略师赵耀庭对经济观察报表示，日本央行决定逐步实现货币政策正常化，这是一个积极的进展。该正常化可能会提振市场信心，17年来的首次加息传递出一个强烈的信号，即日本经济不再需要如此高水平的扶持，因其自身状况已有所改善且有望继续。

在3月16日、17日这个周末，杉杉的朋友从国内到日本旅游，她们一路从明治神宫走到涩谷车站，路上挤满了人。来自欧美、东南亚等地区的旅游队伍聚集在日本几大热门景点。“简直多到离谱。可能这段时间比较特殊，是日本的樱花节，后续两周估计人会更多。”杉杉说。

日本观光厅发布的数据显示，2023年，访日外国游客数量达2506.6万人，时隔三年再次突破2000万人。

杉杉发现，日本当下人头攒动的情景与前两年完全不同——从去年开始，到很多餐饮店就餐，顾客都需要等位，尤其是在景点附近；热门的购物中心需要排队，有的门店需要限购、预约甚至是靠手气抽取购物资格，这似乎是新冠疫情前都没有的景象。“消费这么热，经济恢复应该不是问题吧？”杉杉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林冰、杉杉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