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留言区里有书友希望我写写天涯社区：“不要全面的，只要关于书的，与文化有关的。”多谢这位“延陵草民”的点题。我也确实写不了天涯社区“全面”的历史，即使关于书与文化，题目也已经太大了。“天涯社区史”真是个好题目，也是个大题目，值得有人好好去做。1999年“天涯社区”诞生时没多少人关注，2023年其网站的关闭却成了当年互联网界的大事件，这二十多年间的传奇故事太多，不知要写多少万字才能把这个大故事讲清楚。

此刻我首先想到的也是一套书，天涯社区“闲闲书话”精选三卷本：《闲读中西》《闲谈书事》与《书人闲话》。

“闲闲书话”是天涯社区的一个活跃度颇高的论坛，一度成为读书人上网过虚拟读书生活的首选。我的“网络生涯”与天涯社区的诞生同年，但当时我竟然并不知道什么“闲闲书话”，我常去的网站有博库、读书生活、人民网读书频道等。2001年9·11之后，不论实体的酒吧里，还是虚拟的论坛中，话题总不离美国遭受恐怖袭击，且两大阵营分明，天天对垒纷争。一位同事说，你去天涯社区的“闲闲书话”，那里安静。

我就这样成了“闲闲书话”的一员。其后两三年间，几乎无日不“闲闲”，开口即“书话”。谁知时间一长，虽是一帮闲人利用闲暇说一些与书有关的闲话，但也难免因闲事而生一些闲气。2005年之后，我也就很少去无事生非了。

我至今感念“闲闲书话”的有以下数端：其一，由网上到网下，认识了一帮读书爱书的朋友，比如绿茶、孤云、慧远、方韶毅、季米、马刀、扫红、古剑、何家干、古清生、梁由之等等；其二，开始了网络写作，写了几十篇“非日记”，十几年后结集成《非日记》出版；其三，深港两地的“闲话书友”共举“义旗”在深圳创办了一家尚书吧（此书吧至今尚在，但已远非当初面貌）；其四，作为传统媒体人，混论坛混出了一些“转型”经验，和天涯社区合作开设了一个“文化广场”论坛，我当版主，开始探索融合之路，虽然并不成功，毕竟有机会试水……。

2005年11月，上海的云也退联系上我，说“闲闲书话”一帮书友编了一套书，其中《书人闲话》一册，希望我写篇序。能获此邀约，荣幸之至，责无旁贷，而且确实有话要说，我于是写道：

网络写作几年前不像现在这样“如火如茶如咖啡”，起码在“闲闲书话”是这样。我2001年9月15日初次撞进“书话”，发现虚拟世界竟然有这么一方谈书论文的净土，心里暗暗吃惊，觉得很像当时我曾经主编过的一份报纸文化周刊。当然比纸媒的读书版轻松多了，也随意多了，轻松得像过去大家庭里一帮兄弟姐妹打打闹闹的后花园，随意得像如今小圈子里几位亲朋好友吃吃喝喝的生日宴。开始发贴时的心情，是作文比赛交卷后等待老师判分的心情，是给远方的信寄出后期盼回音的心情。一次次地点击，一次次地刷新；渴望着别人的回复，急切地回复别人的回复；还很在乎帖子的点击次数，也希望别人说几句好话，又怕惹来一通批评：那份忐忑和焦急和等待，至今想来都觉好笑复好玩儿。那些日子，美国9·11硝烟未散，网络上的论坛到处是争吵，到处是喧哗，我躲在这片闲闲的空间，享受着围炉夜话的快乐，度过了一段好朋友聚了不想散、散了想再聚的温暖时光。

我知道一开始我发在书话的帖子算不上是真正的网络写作，那不过是纸媒上的白纸黑字复制到屏幕上的二手文章。直到开始了“非日记”系列，我才算是跨进了网络写作的行列，从此尝到了不一样的写作乐趣，也体会了无端的文字烦恼。四年多的时间里，我的帖子时多时少，可是在“闲闲书话”里潜水读帖却成了习惯，坚持至今，少有间断。我在这里读了很多原创的帖子，羡慕众网友立马可待的满屏锦绣，也欣赏他们自说自话的写作姿态，记住了很多的妙题妙文妙句妙词，大大小小的教益真不知道获得了多少。我因此加倍关注“闲闲书话”网友文章结集的进度，相信文集的出版肯定能让我们重温昔日热帖的温度，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某帖的几番热闹，记住网页上一闪而过或闪了又闪的精彩。日后在书店见了这样的集子，“书话”网友心中的滋味自是和别人不同：别人读的是难得一见的精彩文字，我们读的，却是旧梦重回的网络自我。

云也退兄传来了《书人闲话》的目录和文章。我原本是想先读读每一篇文字，可是看了目录，见到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我知道我其实不用详读文字了，就仿佛见了故乡人你不必问他的籍贯，听到一首老歌你不用再翻曲谱。我甚至有些不忍重读这些文字，怕书人远去的背影、山水遮蔽的绿色、美食飘散的香气，再一次酿成醉酒的味道。我只好衷心祝愿这几十篇偶然相聚的文字，能遍结爱书人的善缘。它们原是为“书话”而生，却未必是为出书而写。如今它们经有心人的摆渡，从虚拟的彼岸来到现实的此岸，开始了新一轮发帖跟帖的旅程。它们又何尝不是以现实的纸墨阅读，缔造了新一场虚拟的网友盛会？

我本无资格为一本这样的文集写序，可是云也退兄执意不退，我只能退到往事的云端里写下这些当不得序文的话。大部分书的序文都不如书的正文精彩，这一本更是如此。2005.11.23.深圳

这套书出来以后我得到一套样书，至今珍藏。几年后，深圳梁由之兄又发起并主编了一套规模更大的“闲闲书话”十年文萃，有平装，有精装，有毛边，我照样购藏了好几套。这既是对“闲闲书话”的惦念，也是对纸质书的执念：一个以“闲闲书话”为名的论坛，其精粹文字还是应该以书的名义与样式留存后世。

原以为我这想法无非是传统媒体人与读书人不合时宜的念头，但是现在看来，未必如此。十几年来，虽然我不再出没于“闲闲书话”，但偶尔想起，我还是会点开看看，搜一搜“OK先生”当年的帖子与跟帖的评论，就像翻阅旧时日记本一般。一想到有那么几年，我曾经在一个虚拟空间留下许多言语痕迹，心里别有一种踏实。那些痕迹在在证明那几年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思所想。我甚至相信了那些痕迹将永存于天地之间，即使自己想抹掉都不可能。然而，天涯社区2023年竟然连三百万元的维持运营费用也付不起了，说关闭就关闭了。一帮天涯网友想靠带货义卖募集资金重新激活天涯社区的努力最终也大事不成。如此，我那几年的天涯痕迹呢？从此永远不见了？

多亏还出了两套书。说到底，还是纸质书靠谱。

胡洪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