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跟许多孩子一样,最怕暗夜里独自走路,处处影影绰绰,如有人跟来,步声响在身后。屏住呼吸,真想长双翅膀,飞到有灯光的家里,可偏偏脚步不稳,一个跟头磕在地面,眼却瞄到旁边矗立的大物成行列奔我而来。其实那是杨树、柳树、槐树,天天跟我玩耍的朋友,咋就成了唬我的鬼影子?
那次,伺候病重的母亲,我半夜从十里地外的医院回家,两旁一晃一晃的高大黑影让我心慌,意念里老感觉会冲出个人来抓我,神情恍惚,磕磕绊绊,一路跌了三跤。
白天再路过,两边高大顺直的白杨似朋友、似兄长,哗哗啦啦伴我走路。看来,不是树的问题,自己吓唬自己而已。父亲曾跟我说,树是咱们的朋友,不管白天黑天,它都会护着你。
父亲喜欢跟树交朋友,似韩信带兵,多多益善。他任护林员时,能把方圆几十里的树装在心里,哪儿少一棵,他补栽上;哪棵树病了,他抹药调理。
谁要是打马虎眼,背着父亲偷砍树,明明见父亲在南,偷者在北暗暗下手,斧头还没落下,父亲在身后大喝道:“住手,我看见你了,再动手,就要罚款了。”
偷者惊异地问:“老军人,刚才你不是在南山,咋就飞到了北?”
父亲耸耸肩头,甩动右手,他左胳膊伤残,只能僵硬地做个陪衬,“你呀,不知我行军练出了飞毛腿,千万不要跟我玩捉迷藏,我是侦察兵出身。”
他摸摸避免了灾难的那棵白杨树,对偷者说:“看,它在拍巴掌,感激你。我这朋友比你懂事,以后,别动我朋友。你动,它们会跟我悄悄说话,记住你的名字。”
某一天,跟着父亲满山巡视、捡拾蘑菇。他不用费劲,走一条沟,便满了篮子。
父亲有些神秘地说:“我捡蘑菇,树会告诉我哪儿有、哪儿没有。这是经验,也是跟树的深厚交情。每棵树有每棵树的特点,你摸摸它们的身子,有的热乎,有的温乎,有的冰凉。处在不同地方,处在不同岁数,呼吸不同。你可记住了?没事了到山里走走,醒脑明目,还广交朋友。你要跟树学习,只要扎根站立,就腰板挺直,风吹雨打,硬朗向上。”
父亲善植树,实行联产承包制后,他承包了十三亩地,大小九片,每片地头栽上白杨。村人笑话父亲,树在地边遮阳,根扎在地里吸收庄稼水分。
父亲却说:“白杨根系不庞大,即便有根伸进地里,那也在三尺以下。”
有一年,刮小台风,父亲种的苞米很少倒伏扑地,源于地头一排白杨树减了台风的狂妄。村人见此,才向父亲伸出大拇指,到底是老庄稼把式。
后有买树的老客常来村里转悠,看好父亲那些白杨。父亲说:“不卖。有树有地,那才叫种庄稼。”
买树老客惊看父亲,不晓得这老头咋就不懂种树经,种树伐树,伐树卖钱。父亲耸耸肩头说:“树也是命,你栽了它,就要让它活到老,半路杀了,你这是对不起它!”
“咦,这老头把树当人看。”老客不再答言,再说也没用。
树跟人走着,树不见老,可人渐次腰弓,眼神看不清树的枝枝杈杈,看不见叶子摆头了。父亲迈入耄耋之年后,跟村人声明:“谁种地,我可以无偿把地给他。”
经过几十年的变迁,村人以果业为生,不再种庄稼,也无暇种庄稼。父亲的几十亩丰产田,竟无人问津。
父亲说:“不喜欢地,也不喜欢白杨树吗?树可以白给,只要看着它们不倒下就行。”
终于有几家接手父亲的土地。第二年,家家栽上了新品种苹果树。那些白杨树,有了苹果树做朋友。
双腿患关节炎的父亲,走不动山路了,他也不愿意再到山里去。现代化的推土机、挖掘机几天就可以削平山头、填平一条沟壑。无数的树,早已灰飞烟灭。
父亲在房西菜园边栽了三棵梧桐树、两棵银杏树。他每天早晚会拄拐站在树下,摸摸树身上的晨露,仰望树的头颅,跟树静静地对视。傍晚,围树转几圈,然后坐在树下一块石头上,含一袋烟。半个小时后,起身,仰望一会儿树,往回走。
等不能出门时,父亲会跟我们说房西的树:“发芽了,长叶了!”
那五棵树笔立伸展,在满树一片浓绿时,父亲走了。
晚秋,有两棵梧桐树无缘无故地枯了头颅。第二年,再次发芽。至今,它们旺盛地立在房西。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牟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