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郑淯心 叶心冉 2月25日，娃哈哈创始人宗庆后去世。讣闻发出后，娃哈哈曾经的老总部楼下，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送来鲜花悼念。

宗庆后被重提的诸多生前事，如42岁创业、“布鞋首富”的由来、“修地球”的艰苦岁月、娃哈哈的“家”文化、“在生命最后阶段仍边吸氧边工作”，都一一呼应着公众对于中国企业家的期待：勤勉朴素、心系公益、待人赤诚。

但对一条挽联批评的闯入，让原本悲痛的情绪，化作了利刃。

这条挽联写着“沉痛悼念宗庆后同志”。在“创业千难夙夜求新，企业家本色”“浙江‘四千’精神的典范”“产业报国，泽被社会”等情绪浓烈的缅怀文字中，突然有人批评，这条挽联显得“不太用心”“有点敷衍”。

送挽联的是农夫山泉董事长钟睒睒。在网络上，他被人们评价为“早年冲货娃哈哈”“得到宗庆后提携之恩，却日后与娃哈哈展开了竞争”“背刺了宗老”。

这位多次问鼎各类中国财富榜首的企业家，一夜之间成为网友口中的“贼”。他的员工甚至在直播卖货时直接被网友骂哭。

沉默近一周，3月3日，钟睒睒发文回应质疑：“布匹生意才是我创业所得的第一桶金”“从未在娃哈哈领薪、更谈不上因冲货被开除”。“谣言”面前，自证有多无力，曾深受网暴之苦的宗庆后，或许是更深有体会的那个人。

2014年，娃哈哈的营养快线卖出5亿箱，爽歪歪也卖到2亿箱。但一场天降网暴，打乱了一切。2015年初，网络上忽起谣言，称“爽歪歪、娃哈哈AD钙奶等都含有肉毒杆菌”，还说“喝了这两款饮料会得白血病、软骨病”。

谣言重击之下，营养快线销量断崖跌至1.5亿箱，2015年娃哈哈的营收折损近三分之一。

据娃哈哈对新浪微博、腾讯微信等自媒体平台的监测，谣言从2014年以来累计被发现近3万条，转载及浏览量超过1.7亿次，造成损失超20亿元。

宗庆后仙逝之时，娃哈哈却因当年之事，迎来一波网友的“野性消费”。

2月28日至29日，娃哈哈抖音官方旗舰店并未开启直播，店铺销量涨超500%，销量第一正是当年被爆“含有肉毒杆菌”的AD钙奶。美团数据也显示，自2月底至3月14日，娃哈哈系列产品销量均大幅增长，其中AD钙奶的即时零售销量，较去年同期涨超16倍。

有网友留言表示，“因被谣言误导，我多年未敢尝试营养快线。但当我再次品尝时，仍然能够感受到那份童年的味道。”甚至有评论称，对于当年的这些谣言，我们欠一个道歉。

但当年，宗庆后接受媒体采访，呼吁政府和社会各界对网络谣言和舆论攻击说不，甚至让娃哈哈直接报案，效果都不是很显著。

当年的宗庆后也一点办法都没有，“查也查不出来到底是谁干的”。

“媚日审判”

谣言起，而后质疑生。

先是产品包装。2011年上市的东方树叶，网友认为玄米茶的图案和日本传统的锦鲤旗相似。东方树叶红茶的马图案，神似日本历史书上德川时代的战马。东方树叶普洱茶就是日本浮世绘的鹤纹图案。此外，茶π也被质疑有日本元素。尖叫的瓶身也被贴对比图，疑似采用了日本阿波舞的设计元素。

3月7日午间，农夫山泉客服回应解释，绿茶产品标签上的建筑图案是根据中国寺庙建筑形象所做的艺术创作。而东方树叶原味茶饮料绿茶产品标签标识文字“公元1267年，日僧南浦绍明于径山寺修佛习茶，携蒸青绿茶东渡，日本抹茶由此发源”，在多篇文献中均有描述论证，所述内容来源真实、出处明确，旨在展示中国茶及茶文化对世界的影响，展示了民族自信。

农夫山泉客服的回应，没有溅起水花，很快淹没在日本福岛白桃原料翻车这桩旧事引发的又一轮舆情中。

日本核污染事件后，农夫山泉曾推出过一款以日本福岛白桃为原料的饮品。农夫山泉也因此被网友嘲讽是“核辐射的搬运工”。

2021年6月，农夫山泉在官方微博回应称，相关产品的配料没有从日本福岛进口的成分，标签标示符合相关法规要求，并无任何错误或误导，称研发人员依创制的类似拂晓桃风味的产品，“与拂晓白桃产地没有关联”。但这个回应又将农夫山泉推向了涉嫌广告虚假宣传的另一边。

民众对于日本的态度，始终有较大分歧。从游戏、化妆品到潮流玩具，日本产品在中国一度有很多拥趸。但在今天，任何与日本的关联都可能被放大。今年早些时候，南京一家商场里的迎春贴画中红色圆圈被举报是“日本国旗图案”，为此还有人报了警。后来，相关举动也被舆论批判是“利用爱国作恶”。

当农夫山泉被绑上“不爱国”“魅日”等标签，加上儿子的美国国籍，钟睒睒百口莫辩，一如当年的宗庆后。

“如果钟钟睒睒退居二线，将企业交给儿子，农夫山泉的未来走向如何，它还是一家真正的民族企业吗？”网友如此质疑道。

不同的声音

当农夫山泉和钟睒睒深陷风暴时，舆论场也有不一样的声音。“一些自媒体所谓的意见领袖为了博眼球，为了赚取流量红利，刻意扭曲事实，散播极端言论，对民营企业进行丑化打压。如果动辄要被‘编故事’‘扣帽子’，只会让民营企业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对于企业发展没了信心和恒心。”3月4日，浙江日报旗下新媒体涌金楼在评论文章《市场那么大，容得下两瓶水》中表示。

“一家企业或一个企业家，在公众眼中的形象当然非常重要，形象负面的自然难以得到消费者认同。但这里的负面形象，应是基于客观事实作出的评判，而不是基于谣言或蓄意制造的对立。尊崇宗老，应该学习他身上体现的企业家精神，包括勇于开拓、诚信经营、承担社会责任等，但决不是去蓄意诋毁伤害另一家企业或另一名企业家。”同一时间，潇湘晨报也在《江湖辽阔，能同时容下娃哈哈和农夫山泉》的评论文章中，抨击造谣生事的劣行。

时隔两天，浙江财经大学副校长魏江也在涌金楼撰文《宗老与老钟》，认为“对于宗老和老钟，绝没有必要一‘捧’一‘踩’，在商界的波澜起伏中，能留给他们更多的宽容和包容，因为浙江需要更多像宗老与老钟这样的杰出民营企业家！”在魏江看来，评判企业家的功过是非，绝非一道简单的道德选择题。

存在于网友讨论和想象中的农夫山泉喝娃哈哈的纷争，难有公断。但当事人之一的宗庆后，在八年前接受《中国经营报》采访时，似乎又早已给出答案。他说：“我和农夫山泉没矛盾，我和所有企业都没矛盾，公平合理竞争。”

“每个人都会从公地中受益，但是没有人对公地负责。改革开放是公地。良好的舆论是公地。湿润的社会空气是公地。”在商业观察者李翔看来，“现在是公地灾难”。

时隔多日，当记者再次联系魏江，想了解他为何要在那个时间点发声，他婉拒了记者的采访，并在回复的邮件里表示，文章发表后，他觉得“不必要再说话了”。

未竟的选择题

往日恩怨，正殃及池鱼。

宗超清楚记得，3月1日那天开始，“闭店复盘时，原本一天销量有十几瓶的农夫山泉水，一瓶也没卖出去”。宗超在太原拥有两家一千多平米的超市，从业十年。

农夫山泉的经销商们也感受到了来自终端前所未有的压力。

作为农夫山泉天然水安徽省县级总代理公司的业务员，王焕（化名）所在的代理公司自2021年在线下开出农夫山泉专营店，覆盖的产品包括瓶装天然水、桶装天然水。

3月5日开始，陆续有客户要求退货。这是王焕记忆中从未发生过的事。

安徽一家连锁餐厅店长，在微信上收到顾客发来的信息，如果店内继续销售农夫山泉水，他将不再光顾。店员在接待顾客时，有顾客明确表示不希望在门店看到农夫山泉的水。目前，农夫山泉的水，也被店家收进了仓库。“那能怎么办呢，已经有好几位（顾客）吆喝再卖农夫山泉就不来吃饭了。”一家小餐饮店老板跟他的送货员说。3月7日，一位手握多家餐饮连锁门店老板，给他的送货员发消息：明日农夫山泉的水全部下架。

对于饮料行业来说，线下渠道是真正的角逐场。农夫山泉此前披露的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底，农夫山泉经销商数量约4500个，全国终端零售网点237万家。

每年临近夏季的3月，供货商本应该加大天然水囤货力度，以备旺季销售。但受到近期农夫山泉舆论风波的影响，供应商们变得谨慎。“没有看到农夫山泉明显销量下滑的情况，先密切和供应商保持沟通，再看看舆论风向。”安徽一县城超市老板赵祥（化名）还在观望，他在当地经营超市十余年，直面消费者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不能轻易跟风。

情绪风波还传导到了资本端。

3月6日，农夫山泉投资者热线工作人员向南方都市报记者表示，股价波动属于资本市场的正常调整，公司没办法控制。对于网络舆情，相信理性的消费者可以自行判断是非，公司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业绩做好。

北京一位私募基金负责人说，此次事件是否会对农夫山泉的市值有长远影响，要看公司如何应对此次危机。如果此次危机长远影响公司的品牌价值，导致公司营收利润下降，将会对市值产生影响；但如果公司业务的基本面不受影响，股价会在合适的时机涨回来。

拉长农夫山泉的股价K线看，农夫山泉股价的最低点是在上市时刻，此后，其股价均高于上市开盘价。近几日，农夫山泉股价回升。

截至记者发稿，农夫山泉并未回应终端是否受到舆论影响一事。一位知情人士向经济观察报介绍，目前市面上流通的货品以经销商囤货为主，暂未对农夫山泉公司当前的业绩产生影响，至于后续有无影响、程度如何，还要看两三个月后。

风波尚未平息，却传来钟晱晱母亲去世的消息。“这是我母亲生前最后一张照片。摄于5天前的3月8日上午，母亲健康笑容可掬，心情愉快，没有基础疾病。因为我被莫名网暴，累及母亲，为我所忧，于3月11日下午去世，万分悲痛。感谢大家的关心，不作一一回复！泣告”。3月13日，钟睒睒在朋友圈发文悼念95岁已离去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