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曾在我的生命中摇晃了四年。
元旦前夜,家庭聚餐,一不留神三杯酒下肚,妻子责怪我喝酒误事,我说,不耽误跨年计划,出发即可。临近凌晨抵达了省城,离泉城广场三个路口,机动车被人流阻断了去路,靠边停车,改为步行。一路上,人流如海浪一般。新年钟声敲响后,人群又如退潮般四散而去,裹挟在大浪中的我耳边仿佛响起了哗哗的海浪声、咕嘟嘟的泉声,还有咣当咣当的火车车轮声。
我就读的大学在省城。之前我极少离开家乡,虽然两地仅隔一百多公里,可这里就是我的远方,与之紧紧相连的是一根铁轨。四年里,我一次次坐上绿皮车奔它而来。
火车在一天里经过小城两次,早上由南向北,黄昏时再折回省城。车程两个半小时。十年前没有抖音,没有4G或5G网络,乘客们多是观看缓存视频或阅读电子书,而我习惯了携带一本书,时间不长不短,虽然翻不了几页,却可以沉浸其中,忘记时间的流速。
火车早上7点从省城发车,8点左右路过淄博,9点半抵达县城。绿皮车上的2G信号极弱,一经过淄博市里,我就抓紧检查手机里有何未阅的消息,并无大事,却又总忧心别人联系不到自己。
母亲每次都会提早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会说个大概日子。临近时,母亲又确认一遍,我便嘱咐不用来接我。但下车后,母亲总是站在马路对面用目光将我从人群中揪出来,紧盯不放,而我确信这缕目光是独属于我的,也是世间最暖的。
过去的火车票多是蓝色小卡片,少许是红色纸张。书包最外层有一处平时不用的夹层,我就随手将车票塞进里面。每当母亲刷洗书包时便会问我还要吗,我就回答,先留着吧。时间一久,阳台的窗台上就堆了厚厚的一摞。
毕业后,为了纪念大学时光,我特意买来一个收纳册将它们和门票一同安了家。如今车票上的墨痕早已消失,光洁的纸面上仅剩一串红色的编号。记忆有些如磨痕一样消散,有些却如红色数字记忆犹新。
本就所剩无几的记忆中,印象深刻的又多是些痛苦之事。
比如列车的吸烟区,在两节车厢之间。车厢本就不透风,三两个人扎堆吸烟,一瞬间此处就成了“仙境”。假期往返时,我常买到无座票。车厢内挤满人,后上车的人无处落脚,只能待在车门处,接受烟熏火燎的熏陶。一下车,我总是咳嗽不止,满身烟味。后来,国家颁布列车禁烟条例,使得一众非吸烟人士拍手称快。
第一次坐上它时,我十八岁,而我第一次遇见它是在六岁。那年,我跟随父母从乡下搬进县城读小学。整个世界变得新奇无比,不怕雨雪的柏油路,遮天蔽日的高楼,拥挤的小吃街,夜晚的霓虹灯,我在其中醉了好多年,还有一列常常入梦来的火车。
男孩子在巨型机器的威仪面前毫无招架之力,火车轻易地打败了一切玩具,牢牢占据梦境。我每天都要看,每天也看不厌。可母亲却被它搅得难以入眠,常与人倾诉:火车一过,感觉房子要塌了。房东劝解道,时间久了就适应了。
白天的火车通常与我无缘,也就不是我的朋友,而有一位朋友总是赶着我的脚后跟,如放学铃声般准时经过家门。
它来时会在很远的地方拉响汽笛。北边有座高架桥,声音先穿过桥洞,然后它才出来。大人说,这班列车是拉货的火车,叫做货运火车。
火车头多是深蓝色的,后面跟着一大串车厢,前半段多是黑色车皮,拉着煤炭;后半段是银色车皮,是油罐;中间也会穿插着几列集装箱,红色居多。
每次的组合都不一样,我是怎么知道的?每天我都会用石头在地面上记录着数字。慢悠悠的日子,晃悠悠地过着,幸福很简单,比如将疾驰而过的火车车厢数数清楚。
黑皮火车离开后,我并不着急进屋写作业,过不了几分钟,还有一位朋友要来。它从南边来时需要拐一个大大的弯才能进入视野,不同于黑色、银色、红色,只有它是绿色的,人们都叫它绿皮车,上面坐满了形态各异的乘客。
火车虽不快,若紧盯住一个窗户,头一会儿就晕了。眼光若散开,同时扫视十几个窗户,乘客们一下子就清晰许多,有人向我招手,有人向我微笑,有人在窗户上凭借雾气画一些小图案。
此时,数车厢便没了意思,而是对车厢内的世界充满好奇,什么时候我能坐上它?母亲告诉我,长大了就可以。她一向说话算话,十八岁那年,我真的登上了这列火车。
母亲送我上车后,我透过窗子看到远处的母亲,车外的人距离越来越远,显得越来越小。
原来,上了车就意味着成了漂泊的游子。
跨年之后,回来没几日,办公室里的同事议论起,最近去省城的火车又增加了两班。我的心头一惊,时间竟这般慌张。
下班后,我按捺不住怀旧之感,驱车赶回童年之地等待我的老朋友。那里早已不同以往,翻新了房子,重铺了道路,火车道两侧装上了崭新的绿色围栏。
十年弹指一挥间,发生的事岂止于一道围栏?火车取消了吸烟区,电子票取代了纸质票,2G信号成了5G,出行有了更快捷的高铁。
时代的浪潮汹涌澎湃,疾驰万里,而那辆绿皮车仍旧披着北方泛红的暮色慢悠悠地驶来。
我将手抄在口袋里,站着、看着、听着、等待着,一声鸣笛,响彻云霄,慢悠悠的“朋友”从眼前经过,一个个笑脸再次对我微笑起来。
此时,铁轨又被震得嗡嗡作响。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李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