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族试验”到“社交媒体一代的新世情书”，在张怡微的短篇小说集《四合如意》里，收录了《端正好》《冉冉云》《一春过》《锦缠道》《字字双》等十二篇小说，一以贯之的是对当下世情生活和青年人心灵世界的幽微探察。当数码时代的媒介生活作为一种元素进入世情的书写中，十二首曲牌名，串联起十二篇小说，张怡微笔下的小说也经由社交媒体的狭长隧道，于平静中发现暗涌的流动况味，重新照亮那些被虚拟世界折叠的情感历程。

《四合如意》

张怡微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当微信群聊、朋友圈、直播弹幕、播客等社交媒介逐渐进入日常生活的推衍逻辑之中，数码时代个体情感表达的流动轨迹，在张怡微笔下逐渐生长出了某种破损而生动的“表情”。《端正好》以明亮的笔调书写一位单身女青年阿梅殷切等待房东夫妇离婚，从而成功买下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的故事；《冉冉云》围绕着一位濒临过气的电台主播与听众阿德之间的交往，展开各自的生活图景；《四合如意》则将地理时空的距离拉开，以微信消息的接收与传送，串联起在上海教书的中学老师茹意与在伦敦留学的男友盛明之间勉力维持异地恋的日常生活片段；《缕缕金》讲述了一对父女依靠视频通话维持亲情的故事，直到小说结尾，逐渐变得健谈的父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事实才浮出水面……在张怡微笔下，主人公往往是与Siri、小红书、知乎、直播带货发生亲密精神纠缠的青年男女，这一代青年有着自己的身世、秘密以及情感的挫伤经历，因而，当他们以独生子女的集体形式走入当下数字时代伦理经验的生活现场时，他们理解世界的视角有着此刻的切近感。在挣扎的生活里逐渐安定下来以后，他们开始重新打量自己和年迈父母的生活，无论是异国恋爱的沉闷交流、独居老人的隐衷，还是人文学科的窘境，这些在内心沉淀下来的真实生命困惑，经由手机的取景框内外的生活图景延宕出令人暗暗心惊的波澜，也由此标识着社交媒体时代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微妙边界。

穿梭在真实生活与虚拟世界之间，新词与旧词的并置，使得小说集《四合如意》在词语互相辨认的过程中默默酝酿着一个词义的漩涡之阵。关于什么是爱，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情谊，这些词语一旦进入社交媒介的表演舞台，它们的意义便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形和置换。在此意义上，小说题目选取了十二首曲牌名连缀而成套曲“四合如意”，而活跃在当代文化场域里的日常词语蕴意的不断翻转，则为叙述赋予了一种幽微而峻洁的质地。一面是言语所营造的美满表象，一面则是在暗处闪烁的褶曲世情，那些在虚拟世界里传递的温良言语与在心底默默激荡的部分，以一种笨拙的方式提示出日常生活里枝枝节节的本相。一如小说《缕缕金》里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情节：当小说的女主人公邱言偶遇失联十多年的前男友，两人加上微信后，她直接将前男友放到“家人领导”的分组以方便屏蔽，这一通过微信分组来丈量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欲望与距离的细节，无疑是观察时代青年情感经验的深有意味的镜像。

正如众多评论者已经观察到的，社交媒体时代是小说集《四合如意》展开写作的幕景，而张怡微真正关注的是数字媒介如何重新照亮不同人群之间的凝聚与离散的渴望，进而重新理解亲情、爱情、友谊之于自我成长的意义。某种意义上，阅读这本书就像是观察数码时代情感经验的一次次蒸馏过程。那些令人费解的、难以破译的生活之谜，就像在蒸馏过程中遗落在器皿角落里的盐，如此日常，却存在于那些无形的褶皱之处，等待着时间的识别和品味。张怡微笔下关于社交媒体的世情书写所提示的可能性也在于，它们在一种看似更具包容性的现代伦理情感结构空间里，映射出当代青年情感生活里原子化的生存境遇——在那里，一度沸腾的情感经验经过了反复的蒸馏和冷却，每个人都在自我的心灵世界里触摸和辨认着当下情感经验里的分泌物，那是爱恨嗔痴经过社交媒体过滤以后的存在样态，而正是通过讲述，那些故事里孕育的涩果重新被唤醒，在涌动的幽微世情中显示出针芒与新意。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易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