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陈印泉时,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比视频中看起来年轻不少。
在这之前,陈印泉已经在短视频平台上说了两年多“废话文学”,很多人在他身上感受到亲切感,给他留言“我爸说你说话很有水平”。他的“职位”也越涨越高,有网友在评论区里打趣:“刚关注你时还是股长,现在看起来已经是副厅了。”
精明、老练、说话像打太极拳,构成了陈印泉的互联网人格。不过,也有不少人通过互联网之外的渠道认识他。
喜欢听相声、看晚会的人,大概率不会觉得陈印泉陌生。对陈印泉而言,相较于“废话文学鼻祖”,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相声演员,“毕竟已经说了17年了”。
这17年来,他参加过不少喜剧节目,写了一些不错的作品,上过多个地方台的春晚,登上过央视的元宵晚会,也错过了一些机遇,对自己有过“当时要是那么选会不会更好一点”的质疑。
聊起人生的上半场,擅长“废话文学”的陈印泉没再说废话,他回忆起那些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路,也坦白地分析自己因长久浸泡在一个圈子里所产生的局限性。
他最庆幸的是,自己人到中年依然没有泯灭天性。
相声演员陈印泉。(图/由被访者提供)
陈印泉开始创作“废话文学”,是受到了一则新闻的启发。视频中,一位医院领导在给医生们开会时,使用了大量重复的、没有意义的语言。作为一名说了十几年相声的语言工作者,陈印泉的语言敏感性突然被激发了。
在陈印泉看来,“废话文学”是一种高级的语言形式,“它是看破不说破、识人不评人、知理不争论,大家都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但是有一种朦胧感,是一种中庸之道”。想到这儿,之前一直在拍摄“碎嘴子”系列视频的陈印泉,开始转换了方向。
在第一条“废话文学”视频里,陈印泉扮演一个在饭桌上忆往昔的长辈,他一边挑着面条,一边说:“1998年那年,你想吧,1998年呀,我正上初中呢,你知道,你都,嘿,你都知道什么呀,我告诉你吧真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我跟你说,哎,真的,当年赶上了,咱们,你是,你知道吗,你算是,嘿,你啊……”视频一发出去就火了。
网友给他留言“我爸喝多了以后跟你一模一样”,有人在评论区里和朋友说“他这条视频信息含量太大了”,也有在生活中“深受其害”的人催他“你可赶紧吃吧”。这些热烈的反馈,给了陈印泉很大的信心。
陈印泉拍摄视频的方式,和别人有些不一样。他在短视频平台上认识了一些朋友,“很多人都像上班一样拍视频,每周在固定的时间开会、写脚本、拍摄”。陈印泉也尝试过这样的模式,但很快他就发现规律的创作方式在他这里行不通,对他来说,感觉很重要。“有时候真的把人聚齐了,熬一下午,什么都拍不出来。我已经有过这种经验了,之前硬扭着拍过,拍完了我自己觉得不太行,发出去以后果然效果也不好。”
他的一些爆款作品,几乎都是在灵光一现中完成了的。有一次,他和同事去海南出差,手里拿着杯子,突然有了灵感,对着镜头说:“你这个事呀,我不是不办,至于要怎么办呢……”这一条视频给他涨了30万名粉丝。
现在,陈印泉和编剧的合作模式是:只需要编剧给他一个话题,陈印泉就会围绕着话题打一个草稿,然后直接对着摄像头录上半小时、40分钟,最后找到自己状态最好的一部分,保存下来。“我这个人即兴的东西比较多,其实一开始我内心是接受写脚本这种模式的,但是弄了以后我发现,它把我羁绊住了,我总会想着这样说对不对,就连我说相声也是这样,除了一些重大晚会,很多都是现挂。”
当然,陈印泉也意识到了这种拍摄模式的缺陷,“有时候发挥出来的效果就很好,有时候就差点意思,波动性比较大,时不时也会停更一段时间”。慢慢地,陈印泉总结出了“废话文学”的三种基本模式,让自己具备“什么话题都能说上一段”的能力。
第一种模式是车轱辘话来回说,“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这是比较初级的废话模式。第二种模式是大智若愚式的,用一些惯用的数据,以及专家、学者在发表言论时常说的“边角料词汇”,来弯弯绕绕地回答大家比较关心的问题。第三种模式就是打太极。说到这,陈印泉张口就来了一段。
“我敬大家一杯,今天在这里呢,对大家有‘三个感谢’,感谢什么呀?第一个感谢大伙这么多年来的支持与帮助,第二个感谢大伙这一年来的努力和辛勤耕耘,第三个感谢……”话语间,西装笔挺的陈印泉和视频中喋喋不休的他,渐渐地重合在一起。
在短视频平台上说“废话文学”的陈印泉,心里是憋着一股劲的。“咱不能搞那种低质量的东西,还是得有点思想在里面。”
他将短视频平台上的内容总结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闹剧”,“有些人就是纯搞怪,或者哗众取宠,在那作践自己呢,虽然也能博大伙一乐,但是没什么营养”;第二个层次是噱头,像各类探豪宅、豪车的视频,以及一些有才艺的博主,都是通过噱头来吸引大家的关注,带大家开阔视野;第三个层次是幽默,“无论是记录日常生活的、拍工整精巧的段子的,还是说鸡汤的,他们有一个共性就是,能让大家听到弦外之音,有一些能共情的东西,甚至带来一些感悟”。
陈印泉最想做的,就是在第三个层次里,找到“废话文学”和相声相结合的点。“相声”这门艺术的一个重要特质是讽刺,而“废话文学”在本质上就是一种讽刺的态度。在陈印泉看来,喜剧的最高境界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好的喜剧演员都在用演正剧的方式演喜剧,“很认真地干一件大家都认为没有意义的事,就会出来一个巨大的喜剧效果”。
陈印泉时不时会听到一些尖锐的声音,有人给他留言:“你们说相声的现在都不务正业、干这干那的,我看这行要完了。”这些话,陈印泉都听进去了:“你看人家曹云金直播,播的是相声啊,而且他一直都没有摘掉相声演员的身份,这两年在互联网上弄得很好,如火如荼的,为什么人家能干的事我就干不成呢?”
陈印泉想过转型,曾经也尝试过和年轻的博主们一起拍摄剧情类的视频,那种视频能把很多东西都装进去,“但是我和二十几岁的小弟弟、小妹妹,可能本身就存在语言代沟,比如他们说‘尊嘟假嘟’很自然,我一说就跟什么似的,而且一开拍,我那个演的劲就卸不下来”。
陈印泉意识到,自己不能盲目地转型,这样很容易把以前积累的东西都弄丢。“而且我拍废话文学,基本都是我一个人说,船小好掉头嘛,这要是带上大伙,弄得不好,让大家都万劫不复。”陈印泉打趣道。他开始在“废话”内核不变的情况下,不断进行小方向上的调整,比如模仿各行各业的人,演绎不同领域的“废话文学”。
陈印泉从小观察能力就很强,上学时,他经常在班级里上演“模仿秀”,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他的课桌常年在讲台旁边,是老师“重点关照”的对象。如今他在视频中模仿的角色,比如舞蹈老师、电视民工、专家、领导等,基本都是他在生活中很熟悉的群体。他所在的文工团里,经常有同事排练舞蹈,久而久之,陈印泉完全掌握了舞蹈老师的精髓——“哎,女生站光里,站光里,我说了多少遍了……”
这么多年来,陈印泉一直把“让别人笑出来”当作一件令他快乐的事。他对生活和情绪的感知力,并没有因为岁月增长而钝化。
在被问到更愿意以哪种方式介绍自己时,陈印泉只回答了一句:“我是说相声的陈印泉。”
“说实话,我还真不愿意把自己往多元身份的方向上贴标签。因为我觉得博主这个身份,现在对我来说还不算是‘业’,只能说是一个‘副事’,就像年轻人玩游戏里的支线任务一样,积点分、打点怪挺好的,但要是完不成主线任务,都是白忙活。”陈印泉说。
在被问到更愿意以哪种方式介绍自己时,陈印泉只回答了一句:“我是说相声的陈印泉。”(图/聂一凡)
他乐于分享自己在互联网世界中尝到的“甜头”,“这几年,相声已经进入一个相对平缓期了,能通过废话文学让大伙还记着我,我就很感谢了,而且说实话,这真是把我给救了,这几年电视上的喜剧节目越来越少,相声演员的曝光量都在往下掉,这时候还能有个事,让我产生一些新的热度,我特别知足,包括现在去参加一些相声演出的时候,主持人也喜欢往出报这个废话文学”。
但他对互联网上的热度异常清醒。在他看来,很多时候,这些都是“虚假的繁荣”。“自媒体这东西,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我对他的关注和取关,其实就是一个按键的事,我觉得你无趣的时候可以随时取关你,这是一个非常机械的操作,所以最怕的就是有点粉丝数就飘了,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他对互联网上的信息茧房也有着深刻的理解,“互联网的世界全是平行的,举个例子,很多有500万、1000万名粉丝的网红,你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他不知道,影响力特别窄,会有很严重的壁垒,但相声或者其他传统的媒介就不一样,比如一些演员在喜剧节目里登顶,或者上了春晚、拍了电影,有时候甚至能完成‘从人到神’的过程,只要你不出什么事,基本就不会下来”。
再回过头看成为相声演员的这17年,陈印泉已经有了一颗平常心。“年轻的时候参加过很多比赛,都是陪跑,慢慢地,心理抗压能力就上来了,可能别人会哭,但我那时候已经都经历过一遍了。”他也有一些想起来会觉得遗憾的事情,比如当年德云社曾向他敞开过,他没去;一档捧红了很多人的喜剧综艺在录制前邀请了他,他也拒绝了。
“我是不是运气好的那拨人里运气最不好的?当年那步是不是走错了?要是不那么选,现在的日子能过得更好吧?我偶尔也会有这样狡猾的想法。但其实都没有必要,当初也没人拴着我。”
相声作为一种传承百年的艺术形式,有着很吸引人的闪光点,不过在这之外,身在其中的陈印泉还感受到了行业里的陋习,“比如这行业里的人大多都比较懒散,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思想上也偏传统一些,有时候这些标签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贴身上了,摘都摘不掉,我一直在跟这种东西作对抗”。他常年听老一辈人的相声作品,从里面汲取养分,拿出几个月的时间磨一个故事。
现在陈印泉的愿望很朴实,那就是“过好日子”。“像他干摄像、我干导演,他搞自媒体、我去学划船,不都是为了把日子过得好点吗?未来大伙能通过看我的视频,多去看看我说的相声,我就很满足了。其实现在很多相声小剧场都通过直播来卖票,没办法呀,你不拥抱未来,未来就会抛弃你。”陈印泉说。
作者:高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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