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件事重复12年,是种什么体验?

文博时空2024-03-07 07:48

文博时空/文 追梦的人

文博时空 作者 齐东方(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

人,能为了坚守,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做一件自己感兴趣的事,不留神却后惠千秋,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这是我看到《明清以来蔚县庄堡寺庙调查与研究》书稿后首先涌出的感慨。

这需要一种近乎疯狂的痴迷,艰辛、毅力都不在话下,言语中的回答,永远是轻描淡写——喜欢!为什么喜欢,还说不出多少理由,也没有精准的答案,就是去做而已。

这部著作的三位作者,是我的熟人,都是那种疯狂的痴迷者。认识尚珩稍早,记得是二十多年前,山西大学考古系要做长城调查,我和山西大学王银田教授说,我想参加。他对我说,我校有个刚入学一年的学生,叫尚珩,喜欢爬长城,是北京人。当年的暑假,尚珩就来到了我家,还带着电脑。我给他看了大量我爬过的长城的照片。然后,他打开了电脑,给我看他爬过的长城,令我大吃一惊,那是大量的照片,小小的年纪,怎么可能去过那么多地方!而且有些地方十分险峻。他告诉我,十几岁上初中时就开始和爷爷爬长城,后来和驴友一起爬长城,原来如此。如今他进入大学,开始科班学考古了。

2007 年 尚珩在蔚县


尚珩硕士毕业后,去到了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现北京市考古)工作,爬长城仍是他的业余爱好。不过随着对长城理解的加深,他还关注到长城附近的军堡、民堡。科班毕业就是不同,他记录、拍照、绘图很专业。

喜欢、爱好的动力不可思议。记得有一年春节,人们都在家过年,我俩约好去了蔚县考察,没想到大年初一,吃、住的地方都关门了,风很大,天特冷,好在我的大包里总是装有户外徒步用的炉头、气罐,两个人找了一处野外避风的地方吃了一包方便面,当时很快乐,快乐自己的傻,自己的憨,虽说自作自受,但痛并快乐着。

2011 年,尚珩与齐东方在蔚县。

从左至右:程长进 尚珩 关琪


就是那次,我知道了他经常跑蔚县,似乎有了明确的计划,一起的还有两人,是程长进和关琪。程长进是个猛男,当年户外爬山太狠,膝盖出了问题,改跑蔚县了,登高不大行,被调侃为“残疾人”,却依旧很猛。关琪长相很淑女,其实是个狠人、女汉子,翻墙登高从不含糊。三个人专业不同,走着三条平行线,但志趣相投,凑在了一起。这一碰撞对接,汇成了一股力量,产生了共振,如同组建了一个小乐队,在快乐中奔向了诗和远方。

三个人一致行动,不再是演奏梦幻曲和追逐空想,他们的目的更明确,理想很大,要走遍蔚县的每个村庄,进行地毯式的调查记录。稍稍了解蔚县的人就会知道,那里有密密麻麻的古城堡,数不清的重要古迹,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仅仅有激情是远远不够的,就凭他们三个人的“扫荡”?但我理解什么叫追求。

追求会爆发出火一样的热情,而人生了不起之处,又在于持之以恒。就这样,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坚持着。

我不认为他们做这件事的起因是高尚的情操和宏大的志向,而是出自一种朴素的信念和激情,想把蔚县地面的历史遗迹现状记录下来,让记忆延续,让历史永存。我亲眼看过他们精神和体力的投入,心怀对传统文化的崇敬,为被破坏的古迹而愤怒,为新发现而欢呼。

现在,他们终于完成了很难完成的计划,一部由上百万字,近2000幅线图、拓片、照片图像组成的专著呈现出来,令人唏嘘,可叹可赞。为什么说很难完成,又可叹可赞呢?这部大书,不是工作要求,不是国家项目,没有任何资助,纯属自觉自愿,是历时十多年才完成的!

花这么大力气,耗费那么多时间,写这书有什么意义呢?这令我想起了中国传统的地方史志。在中国早就有《尚书·禹贡》和《山海经》,据说是地方史志的鼻祖。后来又有东汉会稽人袁康撰《越绝记》、晋常璩撰《华阳国志》等。为什么古人做这个事情?早在《周礼·地官·诵训》中就给出了理由:“掌道方志,以诏观事。”就是说要把所见的久远之事告诉人们,给君主、地方官提供资政辅治的参考材料。史志的编撰在隋唐以后发生了变化,主要是开始配图,叫“图经”或“图记”,即图、文结合。唐代有《元和郡县图志》,后因图亡,改名为《元和郡县志》,敦煌卷子中有唐代的《沙州图经》。以后各代编写史志的传统从未间断。

“治天下者以史为鉴,治郡国者以志为鉴”,史志不仅算“官书”,也是“百姓”生活之书。历史上焚书不少,对方志却不烧或不敢烧,因此,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中,各地的地方志约占 10%。

为什么要说起方志?因为这本书似可归类于“方志”,由于作者们虽学养丰厚,严谨科学,但术业专攻不同,最初又是凭着兴趣和喜欢开始的,没有,也没必要遵循方志的传统去做,专写庄堡寺庙,而这些是如今看得见、摸得着的遗迹,就使得这本著作有了独到之处。

尚珩在拍摄石刻。


历史上许多方志都已亡佚了,每隔一段时间,一般就要进行重修、续修,大部分内容抄录前代方志,修方志者也很少去全部实地考察。而这部书绝大多数都是原创,所记录的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踏查出来的。另外,如今各地也在编写方志,不隐晦地说,很多都带有浓厚的宣传色彩,空话套话很多。当然古人编志也有“资治、教化、存史”三大功能。然而古人编志还有“凡无考者不书,物产无用与泛者不书,仙释无稽者不书”,尊重客观的“三不书”原则。这部书是客观、翔实、准确的记录, “存史”没问题,也有“资治、教化”的功能。无论当作历史资料、地方年鉴、乡土教材,或者是旅游指南,都极具价值。可贵的是文字之外,配有大量的实测图、照片,坐标准确,是“活地图”。如果你拿着这本书去走蔚县,也许会发现有些古建筑或已重修或不复存在,却会庆幸书中的记录会让你怀古思幽。

需要特别指出,书中的实测图必须要走遍整个遗址,照片也要一张张拍照,可以想象,偌大的蔚县,有无数城堡、寺庙,这是多么大的工程,来之不易。

我曾经随他们去过几次蔚县。

记得有一次是冬季,天气出奇地冷,我即便戴着厚厚的手套手指也几乎冻僵,哆嗦地看着他们借着太阳的余晖,抓紧时间快速拍照测绘,为的是半夜赶回家,第二天照常上班。

又记得有一次在一个破坏严重的老城堡,程长进指着一处断垣说那里肯定有老庙遗址,我将信将疑,走近一看果然如此,问其缘由,他说明清城堡北部都有真武庙,看来他们真是了解、理解极深,进入境界了,调查找到了“航标”,进而形成了“蔚县调查模式”。让我这个“老考古”不得不佩服。

还记得在一处早已被用作堆放柴草的古戏楼,在他们的指点下,看到一些清末民国时的墨书、涂鸦,甚至有某戏班子上演曲目的价格,显示出当年生动的原生态民俗生活。

这三人组在蔚县不间断地实地考察,正是蔚县快速发展时期,他们亲眼目睹了村村通公路建设,旧村改造、房屋改造,旅游的升温,书中那些乡野间的“无保户”文物有不少已经消失了。也有一些城堡、寺庙和戏楼得到修缮,但同时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书中有不少古迹,以后再也写不出来了。

尚珩、程长进在拍摄壁画。


应该说,这是一部用时漫长、写作艰苦的书,但过程充满了情怀、毅力,还有快乐和故事。书的背后有热心老人的讲述,有提供线索、带路找寻的村民,有旅馆的老板,还有卖干豆腐的小贩。也有遇到迷茫、不解的眼神,甚至拿起相机拍照,细心打听村子里的“事”被当成“敌特分子”,而接受了当地政府盘查询问……

我还是要强调,这部费时十多年的著作,完全是作者们利用节假日自费完成的,程长进的首辆私家车,底盘不知被蹭坏了几次。后来换的 SUV,在一次一侧是长满灌木的土坎,一侧是笔直陡崖的窄路上,为了不车毁人亡,在开车进村方向的路上使劲向右侧靠,结果路边的灌木将车右侧车门全部蹭破,返回时又将左侧车门全部蹭破。尚珩的车也不知大修过几次。

尚珩这些年留下的笔记本。


没有一部书是完美的,这部书收官后,我总觉得有些遗憾,真希望他们再出一本,把调查中的经历、工作细节故事、搞笑照片公布出来,那也是一部展现当代民情风俗、社会变化和人性的佳作。

尚珩、程长进和关琪三人组之外,常常也会有不同的人跟着一起去玩,属于“打酱油的”,比如我。按规矩,参与者的饭费、住宿费、过路费、油钱都要各自掏腰包 AA 制,我有幸 A 过几次,所以要我写序,责无旁贷。最后我想说,十多年前我不认为他们高大上,但现在我觉得他们是真正的高大上了。

作者简介

齐东方

著名考古学家,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汉唐考古的教学与科研,研究涉及墓葬制度、丝绸之路、吐谷浑余部历史以及金银器、马具、玻璃器、陶俑等领域。著作有《走进死亡之海》《唤醒沉睡的王国》《我在考古现场》《碰撞与交融:考古发现与外来文化》《行走在汉唐之间》等。


图片 | 齐东方

排版 | 小谢

设计 | 尹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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