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24日,著名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主任,中国人民大学荣誉一级教授、清史研究所名誉所长戴逸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深深挚爱并为之倾尽心血的清史事业。作为先生的弟子,在为先生的离去深感悲痛的同时,尤为期冀他的道德文章薪火相传,他开创的名山事业后继有人,因就先生的学术思想与学术贡献略述己见,以寄托无尽的哀思和深切的缅怀。
一
戴逸先生1926年出生于常熟,自幼酷爱文史,1946年因缘际会考入北京大学史学系,走上历史学习和研究的道路。1948年奔赴解放区,进入华北大学学习,结业后留校。1950年,华北大学进京,并在此基础上组建中国人民大学。自此以后,他便一直在人大从事历史教学与研究。在长达七十多年的岁月里,他的历史研究,从中国革命史、抗日战争史,到中国近代史,再到清史,每一步都留下了坚实的足迹,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并且,正是在“逆向回溯”的治学过程中,他的理想信念愈益坚定,思想主张日益成熟,最终由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学者,成长为享誉中外的史学大家、清史泰斗。
坚持唯物史观的理论指导。先生青年时代就追求真理、追求光明,在北京大学求学期间,因参加学生运动而遭到国民党政府的通缉,在党组织的安排下奔赴解放区,从此走上革命道路,并得以从事自己喜爱的历史教学与研究工作。这一人生道路的选择,尤其是革命斗争的洗礼,使他从内心深处坚定地认为,马克思主义既是指导中国革命走向胜利的强大思想武器,也是指导历史研究和学术探索的科学理论。他说:“历史科学必须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马克思主义把唯物论和辩证法运用于社会历史的研究,从错综复杂的历史现象中揭示了生产方式在社会发展中的决定作用,阐明了经济因素和政治、思想、法权、民族、地理、人口等多种因素之间的相互关系,从而发现了客观历史的基本规律,使历史的研究真正成为科学。”(戴逸:《历史研究要以马克思主义作指导》,载《戴逸文集·史论纵横》,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8页)他明确表示:“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能使我们的头脑更清楚,在历史的迷雾中抓住本质,能使我们的信念更坚定,将是非分辨得更清楚。”(《马克思主义的指导是史学发展的关键》,载《戴逸文集·史论纵横》,第95页)因此,他真诚地服膺、信仰马克思主义,常年坚持阅读马列经典著作,自觉以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理论为指导叙史、考史、释史。他能在历史研究尤其是清史研究领域取得卓越的成就,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新一代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杰出代表,实非偶然。
弘扬历史科学的社会功能。先生幼年酷爱文史,青年时代又得以接受比较系统的学习和训练,不仅奠定了坚实的文史功底,而且深受传统文化经世理念的熏陶。走上革命道路之后,通过对中共党史、《毛泽东选集》和马列主义经典著作的系统学习,加深了理论修养,也把朴素的家国情怀和传统的经世思想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他大力弘扬历史科学的社会功能,倡导历史学要走出书斋,历史学家要关注现实,历史研究要回应时代提出的问题,把握社会发展的走向。他说:“历史学虽然以过去作为研究对象,但是和现实密切相关,因为今天是昨天的延伸,要更好地理解今天,更有效地改造现实,就必须懂得过去、懂得历史。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就必定不能把握今天和未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学是十分重要的。”(《马克思主义与历史科学》,载《戴逸文集·史论纵横》,第91页)他同时强调:“历史科学不是对策学,要根据它自身的特点发挥其社会功能。”在他看来,历史科学的“社会功能是显著的、长远的而且非常重要的。它是了解国情、进行战略决策所必需的;它是认识我们国家的伟大、光荣,提高爱国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所必需的;它是发展文化、陶冶情操、建设高度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所必需的。”(《历史科学的社会功能》,载《戴逸文集·史论纵横》,第100页)正是因为对历史科学的社会功能有清醒的认识,他自身的学术实践也始终紧跟时代的步伐,贯穿经世资治的情怀,体现出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高度的使命感和担当精神。
强调实事求是的治学理念。先生在多年治学历程中十分强调实事求是的学术理念。在他看来,“科学研究的任务是追求真理,阐明规律。真实性是历史科学的生命线,离开真实性,历史科学就会枯萎死亡,不能为着眼前的需要而牺牲真实性。中国的历史学有一个优秀传统,即‘秉笔直书’,要提倡秉笔直书的史德,实事求是地撰写历史,评价历史人物”。他始终强调:“历史学家要有清醒的头脑,应当有坚持真理的勇气,应当有无愧于历史学家称号的史德。”(《实事求是地评价历史人物》,载《戴逸文集·史论纵横》,第74、75页)他不仅如此说,而且如此做。无论是太平天国、义和团等农民运动,还是洋务运动、戊戌变法等重大事件,抑或是乾隆帝、张之洞等历史人物,乃至康乾盛世、清朝历史地位等重要问题,他都秉持实事求是的理念,摒除一切成见和影响,从历史实际出发,客观而冷静地审视其人其事,用科学精神解释疑难,用理性思考解读历史、评价人物,力图通过历史的表面现象探索其深层本质,真实、清晰地揭示历史的真相。先生的研究成果之所以能长久地屹立于史学之林,并被誉为经典之作,与他实事求是的学术追求是有密切关系的。
倡导勇于探索的创新精神。与实事求是的学术理念相联系,先生大力提倡勇于探索的创新精神。他明确主张:“我们应该树立实事求是、勇于创新的好风尚,要有抱负,有勇气超越前人的成就,攀登科学的顶峰。我们的时代是革命变革的伟大时代。史学工作者要研究和总结这一伟大时代的历史,就不能只躺在马克思主义的书本上,不能满足于寻章摘句,简单地照搬、照抄、照转,而要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方法,研究丰富生动的实际,开动脑筋,解放思想,用我们全部的才智、精力创造性地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实事求是 勇于创新》,载《戴逸文集·史论纵横》,第19页)因此,他治学始终保持高度的敏感,不仅随时了解学界动态,而且时刻关注时代发展和社会进步。以清史研究为例。20世纪70年代末,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学术研究迎来了发展的春天。他敏锐地意识到,鸦片战争以前的清史研究是学术界的薄弱环节,无论是断代史的编纂,抑或专史、专题的撰述以及人物研究,乃至清代史料的整理等,都有许多工作亟须进行,许多空白亟须填补。因而他在受命组建清史研究所的同时,即把编写清史作为全所工作的主要任务。在他的主持下,《简明清史》第一、二册于80年代初先后问世,成为国内第一部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指导,系统、全面研究鸦片战争以前清代历史的著作。不仅被国家教委评为优秀教材,而且带动了学术界清史研究的开展。其他如对清代政治、军事、人物、思想文化、边疆开发以及中外关系等问题的研究,也无不具有鲜明的时代感,反映出勇于探索的创新精神。
提倡广博贯通的学术视野。先生治史,十分注重博通。他说:“学问广博,眼界开阔,才能高屋建瓴地思考问题,博学才能深思。”(《资料 思想 文采 道德——对历史学家的四项要求》,载《戴逸文集·史论纵横》,第356页)在他看来,学问的博通,既包括纵向的贯通,也涉及横向的旁通。其治学路径即由革命史上溯至近代史,再到清史,与此同时,对有清一代政治、经济、军事、社会、边疆民族、思想文化、中外关系等各个方面,也都有全面的宏观把握和具体的个案研究。可谓既贯通有清一代,又兼通清史的各个专门领域。不仅如此,他还倡导并践行跨学科的博通。为探讨光绪皇帝的死因,他大力支持清史编纂委员会与中国原子能反应堆工程设计研究所、北京市公安局法医检验鉴定中心合作,对光绪帝的头发、遗骨和衣物残片进行化学鉴定,不仅确认了光绪帝的死因,而且树立了社会科学研究与自然科学研究并肩合作、借助自然科学工具和手段解决人文社科疑难问题的范例。尤其是鉴于清代历史的特殊性,他特别强调,研究清史要有世界眼光,要有广阔视野,因为清代中国与世界的联系日益密切,很多方面深受世界的影响,故而“既要从整个世界的发展来观察中国的历史进程,也要从中国的局部地区和事件联系世界的历史背景”(《开展清史研究加强国际合作》,载《戴逸文集·史论纵横》,第154页)。这些主张,都反映了他高屋建瓴的学术视野,大大推动了清史研究的开展。
重视文献资料的基础作用。先生极为重视文献档案等资料对历史研究的基础作用,他多次强调:“历史研究要从事实材料出发,必须掌握丰富的第一手资料,用马列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进行分析研究,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事实材料对于科学来说,犹如空气对于鸟类一样,没有空气,鸟类就不能起飞,没有事实材料,科学大厦就不能建立起来。”(《谈清代书籍和史料的整理》,载《戴逸文集·史论纵横》,第271页)他从事历史研究,也无不扎扎实实地从收集、整理、积累资料的基础工作做起,几乎日夜阅读,手不停笔,逐字逐句地摘录抄写有关资料。特别是在尚未使用计算机技术和网络数据库的年代,他不辞辛苦,不惮繁难,摘抄了难以计数的资料卡片,为研究奠定了坚实的资料基础。而他在清史研究中提炼出来的诸多思想观点,也因为建立在坚实的资料基础之上,往往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并给人以深刻的启迪。
讲求优美流畅的表达方式。先生具有坚实的文史功底,也深受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家传统的影响,认为“历史学家应该具备哲学家的头脑和文学家的气质”(《历史学要走出书斋》,载《戴逸文集·史论纵横》,第103页),学者要把自己的思想观点和研究成果表达出来,写成文章,“就要讲究表达方式,力求写得通顺流畅,文采斐然”。尤其是撰写学术论文,必须“非常用心,力求合乎文法,合乎逻辑,文从字顺,概念准确,条理清楚,观点鲜明”(《资料 思想 文采 道德——对历史学家的四项要求》,载《戴逸文集·史论纵横》,第360页)。在他看来,“历史的陈述既是真实的,即忠于客观事实,又是思辨的,即富于哲理性探讨,还应该是艺术的,即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历史学要走出书斋》,载《戴逸文集·史论纵横》,第103页)。他从事历史研究,撰写学术论文,也无不字斟句酌,精心推敲,反复修改,力求把深奥的道理浅显而又准确流畅地表达出来。因而先生的文章往往极富文采,笔端常带感情,文字行云流水,真正做到了科学性、思想性和可读性三者的结合,既给人思想的启迪,又带来美的享受。
二
在七十多年的学术生涯中,先生以清史为职志,数十年如一日,“寝于斯,食于斯,学于斯,行于斯”(《我和清史》,载《戴逸文集·学界记往》,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53页),把自己的学术生命与清史事业融为一体,为清史研究和清史编纂作出了卓越贡献。
其一,打破学科壁垒,贯通有清一代前后期历史。学界公认,改革开放以来,清史研究领域发生的最大变化,就是打破学科壁垒,把清朝的历史作为一个整体开展研究。此前,清史被切割为两段,以鸦片战争为界,鸦片战争以前的清史归属于中国古代史,鸦片战争以后的历史则归属于中国近代史。改革开放以后,学界不再以鸦片战争为断限将清史人为地一刀两断,而是把有清一代的历史视为一个整体,从而使清史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贯通前后的一代王朝的历史。可以说,清史研究对象的拓展和确定,奠定了整个清史研究发展和兴盛的基础。而戴逸先生则堪称清史领域这一重大变化的先行者。
早在20世纪50年代,他就以《中国近代史稿》一书蜚声学术界,并奠定了在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的学术地位。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因中国和苏联两国边境发生冲突,他受有关部门委托,研究清代历史上的中俄关系特别是边界问题,所撰《一六八九年的中俄尼布楚条约》一书,不仅为中国政府处理中苏边境问题发挥了重要作用,也成为他由中国近代史领域踏入清史研究园地的开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更大力倡导“把近300年的清代历史当作完整的研究对象”(《加强对清史的研究》,载《戴逸文集·史论纵横》,第130页),多方呼吁加强对清史的研究,身体力行把近代史和清史结合起来。他主持编写《简明清史》《清代人物传稿》《清史编年》等书,不仅引领了学术风气,而且大大推动了清史研究的发展。
其二,开辟清史研究的各个专门领域,构建清史研究的学科体系。改革开放初期,针对清史研究十分薄弱,许多领域尚属空白的现实状况,先生殚精竭虑,提纲挈领,从各个方面思考清史研究的重要问题,擘画清史研究的宏伟蓝图。在他的带领下,在学界的共同努力下,清史研究领域拓展到社会史、政治史、经济史、文化史、科技史、制度史、宫廷史、地方史、边政史、边疆民族、中外关系等各个方面,清史学科体系初步形成。尤其是21世纪以来,随着国家清史纂修工程的开展,清史研究领域得到进一步拓宽,诸如书籍史、阅读史、女性史、日常生活史、医疗卫生史、生态环境史、家族宗族史、民间信仰、秘密社会等以往不太关注的方面,都多有发掘和探讨。与此同时,清代历史的一些重要问题和重要事件,进一步得到更为深入的研究和讨论,如对清代经济宏观趋势与总体评价的研讨,有关戊戌政变袁世凯告密问题的争论,对太平天国的研究和反思,对光绪皇帝死因的鉴定和研究等。而新的科学技术手段的运用,如“e考据”的出现,各种数据库的开发与建设,也都成为促进清史研究的重要推手。可以说,历经40多年的发展,清史学科体系日趋完善,清史研究也由此前的冷门分支一跃成为学术界和全社会关注的热点,进入一个全方位、多元化发展的新的历史时期。就此而言,先生的开创奠基之功是不可磨灭的。
其三,开拓清史研究的世界眼光,推进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的结合。早在20世纪70年代,先生受命研究清代中俄关系,撰写《一六八九年的中俄尼布楚条约》一书时,就初步意识到,清代中国与外国的关系,不仅是清史研究的重要内容,其中的不少问题还与现实有着密切联系。改革开放后,中国与世界各国的交往日益扩大,他更为深切地提出:“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只有把中国放在世界的坐标系中,才能认识中国的真实地位和状态,而世界又必须包括中国这样一个巨大的有机组成部分,如果抛弃了中国史,世界史就不是完全的真正的世界史。”(戴逸:《18世纪的中国与世界·导言卷》,辽海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因而他组织学术团队,选取18世纪的历史作为研究对象,“焦点还在18世纪的中国,但希望在时间和空间上作相应的拓展,不仅限于18世纪,而力求了解17世纪的来龙与19世纪的去脉,也不仅限于中国,力求把中国史放在世界发展的背景中加以考察、比较,改变中国史和世界史分隔和孤立研究的习惯”(《18世纪的中国与世界·导言卷》,第2页)。他主编的《18世纪的中国与世界》丛书,分为政治、军事、边疆民族、农民、经济、社会、思想文化以及对外关系各卷,对18世纪的中国进行全方位的研究,同时尽可能把当时的中国置于世界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加以分析比较。这套丛书的出版,开创了对18世纪这一重要而独特历史时期进行中外比较研究的先例,也得到了国内外学术界的普遍认可,国际18世纪研究会主席约翰·施洛巴赫在撰写序言时称赞,“这是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情”([德]约翰·施洛巴赫:《序言》,载《18世纪的中国与世界·导言卷》,第1页)。
21世纪以来,先生主持国家清史纂修工程,更大力呼吁“清史研究要有世界眼光”,并特别组建编译组,翻译出版国外人士关于清代中国的记录和清史研究的著述,以为新修《清史》提供参考和借鉴。如今,他的主张和呼吁已成为学界共识,清史研究与世界历史的结合大大加强,中外合作深度开展,所有这些,都离不开他的努力和贡献。
其四,主持国家清史纂修工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21世纪初,国家清史纂修工程正式启动,先生众望所归,被任命为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主任,主持纂修工作。他多次强调,清朝处在从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开始过渡的重要时期,时间跨度很长,距离今天最近。因此,要了解和掌握中国的国情,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就要对清朝的历史有全面、深入的了解。但民国初年编纂的《清史稿》,在观点、内容和史实方面都存在问题,亟须有一部观点正确、实事求是、记事翔实、条理清楚、内容丰富、史料确凿的高质量的《清史》来替代它。“盛世修史”,既是中国古代绵延不绝的优良传统,更是当今学人责无旁贷的使命担当。先生明确表示,国家修史,百年不遇,有幸躬逢其盛,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重托,不辱使命。故而不顾耄耋之躯,设计编纂方案,制定工作规划,建立学术机构,组织编纂队伍,斟酌体裁体例,以全部心血精力,引领这项国家重大文化工程有序开展,逐步推进。二十多年来,他日夜操劳,忘我工作,团结数以千计的专家学者,共同修史,履行承诺。至2018年10月,终于初步达成心愿:完成新修《清史》送审稿,总计103卷、105册、3200余万字。可以说,新修《清史》书稿在赓续中国历代修史传统、继承“二十四史”优长的基础上,又吸收20世纪以来学术发展的新思想、新观念,以通纪、典志、传记、史表、图录五位一体的全新综合体裁,对有清一代历史做了系统梳理和全面研究,为新时代立足于断代史、整体探索并构建中国特色历史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进行了可贵的尝试,也作出了重要贡献。
戴逸先生曾满怀深情地说:“清史是我理念之归宿,精神之依托,生命之安宅。”他也曾毅然决然地表示,要为清史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今他以生命践行了庄严的诺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的思想、道德、文章,永远激励我们砥砺前行,为继承先生遗志、完成先生遗愿而努力奋斗。
文章来源:光明网
作者:黄爱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