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乡村

羽涅2024-03-02 22:20

每次回老家,又有些茫然,这沿着我家山墙上去的一条小路,哪里还有我们儿时的影子啊!

我记得,原先,路的两边,种着许多水杉,有房子也有空地。风吹来,带着庄稼的气息。可是,如今,每一寸空地,都盖上了或大或小的房子,一路过来,密不透风。地上是水泥路,树全砍光了。幸亏有阴沟,脏水都在底下;不过,窨井盖处的碎米粒和扯在横档上的残菜叶,依然难掩这里的杂乱。晚饭时分很热闹。有的小孩子吃着零食乱窜,大人边骂边拉扯;有的门口里传来吆五喝六的喝酒声,那是年轻人在聚会。但这些都与我们无关,因为他们都是我们这里的房客。也就是在下班时分,或者休息日,才打个照面;其他时候,村里与往常一样安静。

同一个村子,却有两个村落。一个是本地人的,一个是外地人的。两个村落,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人脉,各有各的风俗礼节。他们的关系,单纯而微妙。不能不说,本地人对外地人抱着几分戒心,但也绝不敢招惹他们,因为他们的人数甚至超过了本地人。本地人一方面抱怨他们不讲卫生,院前院后污水横流,弄得一团糟;一方面又指望他们多来,好多收房租——这是本地人的一大收入。他们匀出老房子,在院落里盖满简易房子,专供外地人。所以,村里到处都密密实实,再没有原先的疏朗和旷荡,有大院子的人家,已屈指可数,以至停个车子什么的,跟城里一样,都成了问题。

他们都是来打工的,以年轻人居多,中老年妇女大抵是来给年轻人带孩子的。本地人对他们的生活既鄙夷又好奇。他们的房内,往往乱七八糟,被子油黑发亮,可墙上贴着明星的照片。鞋子摊得满地都是,有十几双,过一阵,扔一双。洗澡却很勤快,初夏时分,已开始冷水浇头。大冬天的,也会在门口瑟缩着擦洗——房内太狭窄了,又不好弄湿,只能将就。当然,也有里外都干净的,甚至糊上墙纸,装饰得如单身公寓一般。他们也常有亲戚前来,很客气,什么节日都过,端午节有端午节的讲究,中秋节有中秋节的过法,乃至元宵、重阳、七夕……名目繁多,过得还很隆重,杀鸡杀鸭,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倒是本地人,除了春节,基本都不走亲戚。这时候,他们会向房东借几条凳子什么的。当然,有时年轻人嬉闹无度,夜深了还大声囔囔,遭本地人的骂。本地人也会议论他们的生活,比如说,钱这么难赚,还大手大脚;一会儿是这个女子,一会儿是那个女子,是不是太随便了?但钱是他们的,人也是他们的,谁会去干涉呢?也没有理由干涉。不过,我九十多岁的老祖母,有时看不惯打扮入时的女子,会没好气地拒绝她们进院子。

住的时间长了,如果双方和谐,也会有感情,就仿佛邻里一般。天下雨了,帮他们把衣服收进来;他们的小孩子乱跑,帮着带一带;有人不怀好意地窥探,就赶走他们——出租房经常被偷,一会儿煤气瓶偷走了,一会儿电视机不见了,得帮着管紧些。他们从老家回来时,也会带些腊肉什么的土特产送给房东。有的甚至换地方了,关系也是好好的,路上看见,笑笑,或者闲聊几句。来租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也有犯事的,千里迢迢地被公安带走,让房东一阵惊诧。还有一位看样子都五十岁了,还抱着一个小男孩,以为是孙子,一问才知是小儿子,上面已有三个女儿。本地人会感叹说,这日子好辛苦呀。当然也有抱着孙子的,显得很年轻。说起儿子,她摇头,说“一点不知道怎样做爹,又那么懒,玩性那么重,真替他们担心”。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她儿子真的还很嫩,就像一个大学生,可他已是做爹的人了,不由刮目相看——回想自己,就是再加十岁,还离做爹远着呢!倒是他媳妇,长得丰丰腴腴,像是做娘的样子。

同样的年轻人,本地人很少有去厂里做工的。考上大学的,鲜见他们回来。没上大学的,有的浪几年,随后跟着亲戚去深圳、上海、北京做生意;有的开家庭作坊,做小老板;有的做配件,有的翻砂,有的压鞋底,什么东西赚钱,就搞什么,人家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房子造得老高,三楼三底,可就是没人住;也有三楼三底都塞满的,那是产品。老实说,本地人也离不开外地人,一旦他们撤离的话,不要说房租泡汤,就是活儿都没人干,那才闹心呢!

贾平凹的《秦腔》,写了农村的凋敝。那是因为贾平凹家乡的年轻人都到我们这里来了。而我们这儿,除了工业区的大厂,到处都是家庭工厂;就是村里仅有的称之为公园的绿地,也越来越小,被人有意无意地挤占,小径上全是狗屎;而村外的地头,除了本地的几个老头,还有谁啊?

我们的乡村,热闹在厂里,庄稼地却越来越寂寞了。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羽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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