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回了趟老家,给村子里的老人们拜年之余,顺便到自家老宅子里转了转。
1994年秋天,母亲搬到父亲所在的乡镇中学后,老宅就闲置了,这一闲就是整整30年。
老宅子真的是老了,甚至生出几分萧瑟。院子中的小径,被枯黄的狗尾巴草、墩子草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杂草、枯叶覆盖着,已有些模糊不清了;鸡窝、牛棚的旮旯里,零星散落着除夕夜从邻家飘过来的红色鞭炮屑;三间低矮的堂屋,房顶上的苫草沤烂成了灰黑色,屋墙外皮上粉饰的石灰膏斑驳不堪,脱落得差不多了,夯打的黄土墙已裂开几条长长的缝。
望着院子右侧几近坍塌的那间厨房,不免生出些许落寞。
老宅是曾祖父修建的,到我这一代,已遮蔽了四代人的风雨寒暑。
在这处百年老宅里,爷爷迎娶了奶奶,父亲迎娶了母亲,哥哥迎娶了嫂子;在这处百年老宅里,我们兄妹四人相继出生、成长、学习,最后一个个走出了村子;在这处百年老宅里,劳作一生的爷爷走完了他83岁的人生……太多在老宅里发生的故事,把思绪填得满满的。
老宅院里曾经充满春天的气息。母亲爱种果树,院子里的角角落落,栽植着七八株果树,篱笆墙门口是两棵桃树,西南角是杏树,还有老枣树……每年开春,母亲一边给它们松土、浇水,一边自言自语:“人勤树不懒!”几日暖风吹过,满树桃花灿然怒放,红的似火,粉的像霞,唤醒了春天,渲染了院子。蜜蜂和鸟儿也来凑热闹,弄得落英缤纷。
老宅院里处处留有母亲勤劳的身影。中秋前后,正是眉豆丰收时节,一嘟噜一嘟噜或翠绿或紫红色的眉豆缀满了篱笆墙。暖暖的秋阳斜照着,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母亲已摘满了一大筐子眉豆。掐丝、去蒂、清洗,控干水,用鲜红的辣椒炒着吃,很下饭;从一侧剥开口,灌进调制好的肉馅,挂上薄薄的面糊,进油锅炸,就是眉豆鱼,热乎乎的眉豆鱼入口,香气四溢,很解馋。
老宅院里曾度过我们兄妹快乐的童年。我小时候曾在这里养过一条花狗,花色黑白相间,两只耳朵支棱着,尾巴像一把大扫帚,很是精神。无论我走到哪里,花狗都寸步不离。后来我到省城求学,每次去12里外的车站乘车时,花狗都恋恋不舍地陪我走出很远,直到我一次次撵它回家,它才停下脚步,嗅嗅我的脚,舔舔我的手,蹲在地上看着我,眼中还含着泪花,让我不免泛起阵阵心酸。
老宅见证了爷爷一生的时光。他出生在这里、生活在这里、终老在这里,一辈子不曾离开过。
从我记事起,就时常看到爷爷戴着一副黑色塑料框的老花镜,手捧一册发黄的线装书,或伏身于床边的土台子前,或静坐于堂屋门前的台子上,或斜倚在院中的老榆树下,耐心细致地阅读。那陶醉的神情,就好像书中隐藏着许多宝藏,让他爱不释手。
雨天、雪天,爷爷不能下地劳作,我们兄妹无法外出玩耍,爷爷就给我们讲故事。他咂着旱烟嘴,慢悠悠地讲述一个又一个故事,每每令人意犹未尽。后来我想,这些故事应该就出自爷爷翻看的那些旧书中。
小时候,家中有几分自留地,爷爷一年四季忙碌在那里。春天栽瓜种豆,夏日锄草灭虫,秋季收获翻耕,寒冬平整沟坎。
盛夏的正午,骄阳似火,地如蒸笼,地里的西瓜秧都被晒耷拉叶了。爷爷戴着一顶缺边少檐的草帽,光着膀子,肩上搭条毛巾,在瓜田里巡视着。我每次去给他送饭,他都会拣一个熟透的西瓜,轻轻摘下,放在井水中拔凉,然后“啪”的一声拍开,沙瓤、蜜甜。
爷爷83岁仙逝。尽管他清贫一生,但活得通透、悟得彻底。他有句名言:“无需仰视!”他说,被仰视的东西往往光环笼罩,虚无缥缈,云里雾里,唬人!这头衔、那荣誉,大多是招摇撞骗、自欺欺人的道具,莫迷信!比如天上的乌云,看上去高深莫测、风光无限,“咔嚓”一个响雷,现了原形,无非就是摔到地上的几滴水而已,没分量,虚空!
他的这些见解,让我受益终生。
老宅是有生命的,现在已到了风烛残年,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在一场暴雨中悄然倒下,从此也就断了我“回家”的念想。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周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