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母亲打来电话,“过年的饽饽蒸好了,丫丫葫芦也蒸好了。”
她叮嘱我,“要在年前把它们都带回自己的小家,放到窗台上。”
她还念叨着,“丫丫葫芦压窗台,来年的福禄自然来。”
年,在母亲那里,有抹不掉的最美好的意境与祈愿。就像母亲说起她过年的种种都是从外婆那里沿袭过来的一样,我们对年的理解与向往,又何尝不是从母亲那里耳濡目染,到如今的心心念念?
当过年的饽饽蒸起来的时候,我的耳畔便响起年的呼唤。
当年新打的麦子磨成粉,做成细腻柔软的面团,经父亲的粗糙大手揉搓后,母亲手掌向上,用两个小手指指尖对顶,给已经揉好的大面团挑丝插枣,这样,被父亲母亲摩挲了无数遍,甚至上面还印有他们指纹的大枣饽饽就做成了。此时,锅底的柴草在噼里啪啦燃烧,小村过年的气氛,如同锅底红红的火焰,愈燃愈烈。
属于年的味道从家家灶台的叮叮当当开始,然后在小村的上方盘旋,从早到晚,向你召唤。
远在他乡的人,凭着记忆里家乡的年味,匆匆打点行囊,赶在年前回到村子里。村子最西头那家的儿子,放着公司年假三倍工资不要,提前十天请假回小村陪父母过年。
经历了许多之后,让许多人明白,有父母在的小村,才是人生前进最大的底气。
村子里有百十来户人家,常常一条胡同里只有两三家还有人居住,那些被铁将军锁住的空房子,像躺在旧书店里许多年都没有被打开过的书籍,上面虽然落满了岁月的灰尘,却始终无法抹掉刻在书页里面的故事。这些,都成了走出去的小村人心底无法忽视的痛。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可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过去的事情难忘怀,难忘怀……”车子一驶进村子,就发现以前空荡荡的街变得拥挤许多,沿街多了许多陌生的车辆,看车牌知道大都是从外地回来的。
到饭点了,街上没有人走动,但一想起许多户人家的灶台前已经热气腾腾,心底立马腾起暖意。
这两天降温,夜里还下了薄薄一层雪,父亲依旧站在门口迎我回家。他把手揣进裤子的口袋里,眼睛望向村口,看到我的车后,脸上瞬间露出笑意。
我把车子停好,随父亲一起走进家门,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见我回来了,她不顾锅里的水已经烧开,放下手里的铲子,就要拉我一起去里屋欣赏她与父亲的杰作,一大笸箩箱的饽饽,还有一些栩栩如生的小葫芦,挨挨挤挤。
母亲在我的耳旁喋喋不休,跟我复述蒸这些面食的细节,说父亲揉起面来不会偷懒,说她今年买的大枣有多好……
看着这些被赋予了美好向往的大枣饽饽,我没有吱声,抿嘴微笑。
忙碌了许多天的母亲,打开了话匣子,怎能轻易关上?
吃过午饭,我像往常一样出门去村子里溜达,正遇上前面胡同第二家的儿子从济南回来过年。令人尴尬的是,我怎么都记不起他的名字,只能从他发福了的脸庞上找出仅存的一点印象。
他先喊我,“也回来了吗?”
我一愣,刹那间有种张爱玲笔下“刚刚好”的错觉。我们从脚下这片土地出发,在外面流浪了那么久,再回到最初的地方,又刚好遇上。
其实过年早已经不单单是驱赶年兽了,而是一个过场,于人,于己,于眼前的世界,于陪伴你长大的村子,我们都要给出一个交待,给出一个答案。
回家后,我跟父亲提起那个人,没想到父亲不仅可以张口喊出那个人的小名,就连他的大名也一字不差。我又说了几家的孩子,父亲也喊出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甚至连在哪个城市定居都能讲个一清二楚。
我问父亲,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父亲说,不只是他,住在村子里的每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哪怕口齿已经不伶俐了,但他们依旧可以说出许多个留在他乡的人的名字。
父亲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你记住,你不只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从这个小村走出去的人,就是整个村的孩子。你们的名字,我们都记得。”
村子里一下子多了许多新面孔,父亲跟村里的老人纷纷走出家门,然后不动声色地立在我们身后,笑眯眯地望着我们互相客套寒暄。他们不多说话,只是把视线从这个人挪到那个人身上,就像看地里的庄稼似的,打量一番,就懂了。
老屋墙上的年画里,那个抱着条大鱼的胖娃娃,看到我再次回来,咧着嘴,喜笑颜开。按小村的习俗,出嫁了的闺女都在大年初三回来拜年。年代感十足的青灰瓦房,光秃秃的杏树枝杈上红带飘扬,被岁月做旧的红漆大铁门,再配上红彤彤的大红灯笼,记忆里的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
我携夫带子给父母拜年,再穿街走巷去给村里的大伯、叔婶拜年,大伯和叔婶家的孩子也拖家带口来给我的父母亲拜年,街上遇到同村的女同学,她一大家子给我拜年,我拉过儿子给她的一大家子拜年……小村里人声鼎沸。
把舞台搬到家家户户的门前,村里自发组织的广场舞开始穿街走巷地表演,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所有人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过年好”,过年的气氛与小村的热闹,都在这一天被推向了高潮。
小村的喧嚣,如同小村上方燃放的烟花,绽放时有多绚烂繁华,熄灭后就有多潦草落寞。
街边停放的车辆,仿佛只一夜工夫,都消失不见了,小村的街道瞬间恢复了往常的空荡与安静。
父亲的脚步忙碌起来,他一趟又一趟往车的后备厢里装东西,有他同母亲一起蒸的饽饽、用新花生米榨的花生油、炸鱼,还有前一天母亲从地里挖来的荠菜。母亲把她能想到的吃食塞满整个后备厢,她说,“你们回去了,这个年,也就早早过完了。”
热闹过后的小村,从一幅色彩明丽的油墨画,立马换成了颜色单调的素描。
离开小村的人,可以被外面的缭乱世界影响,能够迅速脱下孤独的外套,换上好看又轻便的裙装。留在小村的人,夜以继日舔舐着才经历的种种,然后任所有的思绪随着炊烟,飘散在小村的上空。
小村里,家家户户门前的大红灯笼,依旧在春风里,注视并迎接着新一轮的四季更替。留守在小村的人,用他们颤颤巍巍的背影偷偷告诉我们,他们已经开始期盼小村下一次的喧嚣了。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高绪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