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陈月芹 亚布力，原名亚布洛尼，俄语中是“果木园”的意思。每年元宵节前后，一批中国企业家们相聚在这个黑龙江小镇，看着小兴安岭余脉的林海雪原，坐论基业长青，展望冬去春暖。

危机感驱动下，“焦虑”似乎是亚布力论坛永恒的主题。

2001年亚布力论坛创立之时，中国刚刚公布将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新千年初启，民营企业中出现了“红旗能打多久”、国企民企和外企如何共赢竞争的忧虑。

2005年，第五届年会，企业家们在谈全球化与走出去，对标世界先进企业，找到适合企业发展的“中国模式”。

2009年，阿里巴巴首次推出“双11”购物节，京东、凡客、当当等一批B2C独立公司风生水起。这一年的主题是“大变局时代下的中国企业家”。

2016年的年会，留下了马云被十余个企业家“围攻”的名场面，马云说，和传统的三驾马车相比，未来“服务业、消费和高科技是拉动中国经济发展的三辆奔驰轿车”。

1/4个世纪过去，关于改革、转型、创新、开放、市场经济、民营企业等话题的思想碰撞没有停下来过。到了2024年，第24届亚布力论坛，科技公司、金融机构、制造业、能源行业以及高校学者们激辩的议题聚焦在AI（人工智能）。

尽管近期OpenAI（美国人工智能公司）新发布的人工智能文生视频模型Sora、谷歌Gemini1.5的技术原理仍语焉不详，但企业家们表现出了一种普遍的“焦虑”：AI是否成为新的生产力，将如何影响生产和生活？自己的企业如何跟上这趟快车，将业务与AI相结合，甚至担心“如果落后了，我的企业会被颠覆吗？”

重塑

2024年初至今，周鸿祎已在很多公开场合强调要All in AI。他认为企业家应思考，公司从上到下，无论是内部管理业务流程，或是对外为客户提供的服务和产品，能否用AI来赋能。

周鸿祎惊叹于ChatGPT和Sora的横空出世，他认为，大模型是一场工业革命级别的变革。他此前赴美参加APEC（亚太经济合作组织）会议，看到美国所有大型公司都在储备显卡，而投资人非AI不投，创业者非AI不做。

58同城CEO姚劲波看到了AI+房产经纪的可能性。他认为，58同城这样级别的企业、资源、应用场景都没有大到需要做一个大模型的程度，但可以把垂直模型做好，在58同城、安居客的平台上应用AI，提升获客效率等。

例如，AI经纪人可以结合平台数据，在前期向客户介绍每个小区的区位、交通等，经过层层转化后再对接给中介，进行面对面交流。ChatGPT的迭代升级，让大众看到了人工智能的跳跃式发展。

清华大学智能产业院长、中国工程院院士张亚勤更多思考的是人工智能的产业化问题。他认为，大模型是人工智能的一个操作系统，就像PC（个人电脑）时代的Windows，移动时代iOS（苹果开发的移动操作系统）、安卓。

新的操作系统会完全改变此前的生态，例如PC互联时代是英特尔芯片，移动互联时代在iOS、安卓用的是ARM（安谋）的芯片，而在AI时代，所用芯片包括GPU（图形处理器）、CPU（中央处理器）等，还会用到基础大模型+SaaS（软件服务）+IaaS（基础设施服务）+垂直模型等。如今，GPT-4已有了自己的商店和个性应用，可以利用这个生态开发各种各样的垂直模型。

张亚勤判断，这场革命带来巨大的产业机遇，无论是设备数量还是影响力，比PC时代大至少两个数量级。

美国国家工程院外籍院士、北京智源学术顾问委员会主任张宏江也提到，大模型会带来新的生态。例如，移动时代，使用手机需要到应用商店下载各式软件，但AI时代，只需要一句话就能产生图片和视频。越来越多的应用的核心功能将被纳入GPT模型中，为API（程序间接口）服务，而每次大模型的升级都会对GPT生态企业造成冲击。

张宏江强调，为什么几乎所有互联网平台公司都在拿出很多资源做自己的大模型？因为如果没有大模型，未来它们就不再是平台公司。这也是亚马逊市值被英伟达超越的重要原因。

对于部分平台公司选择做小模型、从应用出发只做一个垂直模型的路径，张宏江认为不可行。“当大模型的能力不能够支撑大规模应用场景时，会有一个下行波谷。”因此，他建议大模型一定要持续改善性能。

取代

未来，哪些工作岗位会被AI替代？

金沙江创业投资董事总经理丁健便分享了好友陆奇（资深AI专家）和他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世界最终只需要5%的人口，就能满足全部人类的物质需要，因为其他事能让AI全干了，剩下的95%的人Entertain each other（相互娱乐）。

他借此说明，无论哪个行业，面对AI时都要做好心理准备。

周鸿祎并不认为AI会直接导致失业，“你不会被AI干掉，而会被那些懂AI的人干掉”。

强脑科技创始人、CEO韩璧丞关心的是人工智能对脑机接口技术的影响。他的公司每年生产十几万台设备去采集大脑数据，后来又发现了一种更加高级的方法——基于人类的真实数据去虚拟生成大量数据，将两类数据相结合，再去探索模型，不断地对大脑进行解密。

韩璧丞称自己不焦虑，反而，AI的进步“让我们兴奋得睡不着觉，看到了很多以前完全看不到的东西”。

大模型屡次迭代，像海浪一样，追赶着岸上一线的科技公司。

ChatGPT的推出让来也科技CEO汪冠春备受刺激，它和来也科技从2015年开始研发的第一个产品“智能助理小来”很像。汪冠春和团队花了8年时间，让小来积累了5000万用户，但ChatGPT大模型的技术突破之后，一年时间就有5亿用户、1亿活跃用户。OpenAI一直在做技术积累，而来也科技在很长时间里都在思考产品如何盈利和增长的问题，在技术上并没有做更多突破。

汪冠春坦言，过去一年的焦虑感更强了，因为公司的大客户业务主要是帮助企业实现流程自动化，核心产品叫做RPA（机器人流程自动化），而大模型的出现，让投资人们对RPA产生怀疑：大模型都有了，还需要RPA吗？“很多软件公司都面临类似的质疑，SaaS几乎是被判死刑的一个行业。”汪冠春说，业内用盈利作为重要衡量标准时，很多软件如SaaS不是一个好业务，而对RPA机器人流程自动化这款产品，冲击就更大了，“你还没有赚到钱，大家已经觉得下一代产品要出来了，这给企业、创业者带来很强的焦虑感”。

91科技集团董事长、CEO许泽玮总结，有三种人在制造企业家乃至普通大众的焦虑：第一种是媒体、自媒体；第二种是做培训教育的人，想教你怎么做AI；第三种是做投资的，有新概念才能更好地炒股，做更好的投资。

有一个企业家在ChatGPT刚推出时就来问他，“泽玮，你年龄最小，你来回答我的疑惑，OpenAI会不会颠覆我啊？”

许泽玮没有直接给出答案，“您还记得吗？两年前，元宇宙出来时，您就问我同样的问题，四年前，区块链大火时，您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许泽玮安慰他，很多做元宇宙、区块链的公司都销声匿迹了，但他的企业仍运转得挺好。许泽玮也强调，人工智能给世界带来变化巨大，但不论哪个行业，数实融合很重要。例如一家餐厅利用好AI，可能会让菜品更符合消费者的口味，但最佳的标准还是好吃、服务好、价格合理，“坚持把自己的事做好”。

支撑

滴灌通创始人、曾执掌港交所十年的李小加回忆，24年来，中国企业家们来到亚布力时一般在两种状态下徘徊，要么分享成功喜悦，要么抱头痛哭，但不变的是，永远在找新的方向。

前10年，亚布力论坛讨论的话题多是制造业如何向世界学习，很快便见证了中国变成世界工厂，世界的供应链；紧接着互联网革命，中国变成了世界的电商之都；再过了一些年，企业家又开始讨论数字化改革、移动互联网改革，中国又变成了数字化革命的领先者，成为世界移动支付之都。

这24年来，有一件事让李小加“非常沮丧”和挫败，作为企业家群体中为数不多的金融家，他认为，200年前的华尔街模式被在香港和A股市场全盘引入，直到今天，中国的金融从来没有真正地超越世界。

“当AI世界已经到来时，我仍然没有看到我们的金融在做什么，在想做什么。”李小加说，2008年金融危机，已经表明华尔街模式走不下去，其最大的问题在于，金融已越来越不能真正支持实体经济，大量的钱在空转。

“全世界就几万家上市公司，每个市场上只有20%、30%的上市公司每天都有交易量，这意味着，全世界几百万亿美元的金融资产实际上只在追踪几千个标的，我们都在‘假装’能够分散风险。”

“今天华尔街的ChatGPT时代可能也到了。”基于此，李小加希望创新出一种“大钱进小店”的模式，区别于股和债的第三种资产类别会横空出世。微观上，把对一个标的的认知局限到最小，只需要将投小店的那一两年，把小店能否把资金覆盖每天的收入作为唯一的标准，而不需要全面认知一个标的，这样才有希望克服成本、规模和风险的‘铁三角’。”

微软（中国）有限公司首席技术官韦青说，人工智能还处在一个盲人摸象的时代，每个人面对未知的时代都会焦虑，在这个阶段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坚信科技向善。

韦青向经济观察报表示，“人，不怕卡脖子，就怕牵鼻子。方向一错，能力再强也没用。”例如，现在社会对AI的关注度大都放在生成图片和视频，而实际上，智能机器能为社会百业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实现原来技术所不可能实现的智能化能力，让社会真正进入以百姓福祉为本的智能时代。例如，更加有预测性地预防类似于洪水造成的衍生灾害。

未来的机会在哪里？韦青给出两招：第一，赶紧回去学点数学。大家都想太多，会开太多，谈论太多了，下手拿笔去把微积分和线性代数算一下，就全明白了。第二，准备大量优质的数据，培育机器，像教孩子一样。

机器会战胜人类吗？“人没那么糟糕，咱们也没有那么不争气。”韦青演讲PPT的最后一页这样写着：“稍安勿躁，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