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试图通过历史上民间与官府之间的冲突,去探讨某个地域的文化底色。
这种冲突最好是自发的,没有外力和外来文化介入的,发生在胶东莱阳的田益三事件,正好符合我的选项。
田益三生于清末,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
田益三算是一个文化人,写得一手清秀正楷,却性格暴躁。
他家里略有田产,却不甘心老死乡间,来到城里开了一家饭店。
他利用自己文笔好的优势,帮助进城打官司的老百姓写诉状,一方面可以赚些刀笔费,一方面还能为饭店招揽生意。
田益三开客栈写诉状是为了赚钱,但他又是个有些情怀的人,那些没钱的穷人来吃饭、来找他写诉状,他也不拒绝,甚至吃饭住店,都可以赊欠。
没钱还给他,他也不去讨要。
田益三因此很受穷人追捧。
穷人打官司,告的大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田益三得罪的人太多,最终无法在城里呆下去,只得回到乡下。
住在乡下的田益三当然不甘心。
这个时候,对田益三影响非常大的两个人物出现了。
第一个人物,便是山东督办张宗昌。
田益三与张宗昌没有交情,但是他有个朋友,当年曾经在东北救过张宗昌。
这个人就是对他有很大影响的第二个人物梁元善。
梁元善后来曾经担任东北抗日义勇军驻沪全权代表,为义勇军筹集巨额募捐。
田益三在梁元善的推荐下,很顺利地进入张宗昌的军队,当了一名团长。
他却在率本部去兖州进攻红枪会时全军覆灭,田益三一路逃回莱阳,不敢去见张宗昌。
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后,屡屡不得志的田益三便跑到龙门山拉起了队伍。
田益三的队伍不欺负普通老百姓,专门对付豪门权贵,受到穷苦百姓的拥戴,队伍迅速扩大。
这个时候,在当地活动的共产党莱阳县委书记李伯颜找到了田益三,希望他加入共产党领导的抗粮军,一起进攻莱阳城,田益三欣然答应。
然而,就在李伯颜确定下攻城的日子不久,他便被人杀害了。
田益三独自率部攻进莱阳城,听说其他队伍都没有过来,而敌人的援军即将过来,无奈迅速带着部队撤了回去。
不久,田益三的军队吃了败仗,又受到当地劣绅的欺骗,田益三以及十二名头领被处死。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故事。
在信奉“枪打出头鸟”的中华民族,田益三无疑是一个另类。
他饱读诗书,却生性莽撞,有一种天生的突破阶层的想法,中国传统的法儒教育,没有驯服他。
这种人,是一个族群的希望,虽然他最终失败了,但是他是一个充满了生命力的活生生的“人”。
他有自尊,有虚荣心,有时候害怕承担责任,又在懵懂的原始的渴望出人头地的想法驱动下,揭竿而起,这对于一个讲究三纲五常的民族来说,是石破天惊的滔天大事。
田益三的身上,凝结了我们民族文化太多复杂的东西。
《长夜行》以田益三原型作为主要人物之一,以他的人生旅程作为小说的主线,在企图复原当时生活场景的同时,也企图描写出蓬勃的生命力、禁锢的民间思想、新与旧交替时期底层百姓的麻木和自戕以及以李伯颜为标志的新生力量的嘹亮和顽强。
虽然顽固的传统文化一直暗流涌动,历史上一次次的改朝换代都是换汤不换药,但是依然会有人前赴后继,为改革这个民族而努力。
《长夜行》另一个主要人物是戏法师王顺。
写这个人物,是因为我曾经听过很多民国时代的戏法师的故事。
他们神秘,甚至有些恐怖。
在我听到的故事里,这些戏法师几乎拥有无上的法力,他们快意恩仇,来去无踪。
如果宋朝是侠客辈出的时代,那民国就是戏法师的天下。
他们不但拥有侠客的本领,而且有巫师的神秘能力。他们是永生的侠客。
当然,这只是故事,是成年人对于无奈的生活的一种反抗,是成年人的神话。
少年时,我曾经见过一帮跑江湖的。
他们表演杂技和戏法,让我心生敬佩。
然而,在他们表演完,可怜巴巴地拿着铜锣收钱时,围观的众人却一哄而散,我差点哭出来。
这固然是有对于戏法师固有印象的幻灭,主要却是对观众的冷漠和对戏法师的崇敬这二者之间的巨大反差,让我感到悲哀。
其中一名光着脊梁的戏法师,表演枪扎喉咙,让我产生了逃离家庭,拜他为师的冲动。
当然,最终我没有这么做。
我跑回家,跟奶奶要了两元钱,送给了那名让我崇拜的戏法师。
那时候的两元钱,应该算是一笔小小的巨款了。
他收了我的钱,让我非常感动。
我一直觉得,那是我少年时,做得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儿。
这个事件,打破了我心中戏法师无所不能的印象。起码,他们像我们平常老百姓一样,也需要钱,过着平凡的生活。
因此《长夜行》的王顺,是一个虽然有些技能,却过着平凡生活的戏法师。
他从江湖中来,渴望平稳的田园生活,刚好与王金三(原型田益三)相反。
但是阴差阳错,两人的人生产生了交集。
王顺的田园生活梦想,因为受到乡村权贵的蹂躏而破灭,跑到山里住下,与龙门寺的和尚为伴,并在王金三起义失败后,出家为僧。
王顺的命运走向,是我心中的传奇的破灭。
他由传奇走向平庸甚至破落,最终离开世俗,也是传奇的哀叹。
这是一个拒绝传奇拒绝意淫的时代。
在上一部长篇小说《四通鼓》中,我将莱阳著名寺庙三驾寺作为地域主要背景,《长夜行》中,龙门寺作为小说故事的主要背景之一。
这两座寺庙,分居莱阳南北,是莱阳地域最重要的两座寺庙。
民国时代,寺庙融于乡村,几乎每个村子都有寺庙,宗教与百姓如此亲密无间,这让我很是感叹。
在某种程度上,宗教会让人心灵安宁,因此在《长夜行》中,王顺最终逃到了山中,与住在坍塌的龙门寺的老和尚做伴。
《长夜行》是一本探索之书,我想用他们的故事,检视民族精神的衍变和困境,逼仄和希望。
更企图用这本小书,能引起点滴的反思。
虽然这很难,但这是作为一个写作者的使命,路虽远行之便有希望。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夏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