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永远无法躺平的行业。
2024年1月,协鑫科技公告称,将出售新疆戈恩斯能源科技有限公司股权。后者拥有6万吨棒状硅产能,此举意味着该公司将彻底放弃棒状硅产能,专注于FBR硅烷流化床法颗粒硅技术研发与生产。
而早在2023年6月,协鑫科技徐州基地已停止生产棒状硅,以聚焦颗粒硅主业。
近日,协鑫科技联席首席执行官兰天石在接受《中国企业家》专访时透露了协鑫科技研发颗粒硅的不易。
协鑫科技从2011年开始研发颗粒硅。当时,协鑫科技生产的棒状硅在全球市场的市占率已接近30%。但一个问题就问倒了他们:如果电价比你便宜一半,跟你生产差不多的产品,你是否还有竞争力呢?
这个问题让协鑫科技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如何降低电价成本?协鑫科技瞄准了颗粒硅——颗粒硅的能量消耗约只有西门子法棒状硅的四分之一。
从2011年开始研发颗粒硅,到2019年末实现商用,期间花了9年时间。前5年,协鑫科技在休斯敦基地、徐州基地两地研发,研发了5年仍没有做成。
于是,协鑫科技又借助资本的力量,收购了全球第四大光伏企业旗下的SunEdison——它是专门做颗粒硅的,将它的设计、研发、专利、人才网罗其中,把两个团队合在一起,又花了3年时间,才做成功。
“说实话,从财务上看,至少八九年时间里,我们上百亿元的投入,产出几乎为零。”兰天石感叹道,这需要董事会、企业领导者有非常强的战略耐心,以及对人才、对技术的充分尊重。
不过,尽管协鑫科技已停止生产棒状硅,兰天石称,目前说颗粒硅替代棒状硅还为时尚早,两者还会共存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应用场景也不完全一致。
2023年末,光伏行业出现变局,产能过剩、低价竞争、停产裁员成为行业热词。兰天石坦言,行业从骤热到骤冷,更多是因为,行业供需关系发生了变化。
他预测,2024年光伏行业将处于激烈的同质化竞争中,呈现出明显的淘汰逻辑——新产能淘汰落后产能,优秀的精益制造的企业淘汰管理粗放的企业,有研发属性的企业淘汰没有研发属性、研发没有迭代的企业。
当科技进步推动变革时,自我变革的人就是下一个行业领导者、弄潮儿。在光伏行业,没有变革或者没有科技储备的企业,会迅速陷入被动。
“在光伏行业里,我们永远思考的问题都是: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我?我们如何才能做到,下一个倒下的不是我?我们永远不会去想躺平。”兰天石说。
以下为兰天石自述(有删减):
做好准备才能过冬
所有变局之前都有征兆。2023年的变局,其实在2022年已有明显征兆。
在制造业中,光伏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行业。我们可以认为它是偏制造的行业,但它又是能源行业。以前我们定义能源行业时,可能都和资源相关,比如化石能源、核能。光伏的到来,第一次实现通过制造获得能源,实现了一个以前在其他制造行业从没有出现过的可能。如果能够通过制造产生新的能源形式,它放大的预期可能会远远超过人们以往的估计。
过去十几年中,光伏就是在这样的激昂震荡中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周期,而每一轮周期的出现,大部分原因是由于供需关系不匹配。这种供需关系来源于人们对未来预期的定义。
2022年,整个市场一年的扩张,相当于过去光伏行业16年的扩张。这是非常吓人的一个数据。当供需发生明显逆转的时候,周期就会来临。
光伏行业的周期性,与这个产业的特殊性也有关系。
比如,光伏行业中,扩产最需要时间的,是硅料这一端。因为硅料本身是偏化工的行业,生产过程,包括安装过程,都是非标的,需要一块一块搭积木搭出来,是需要时间的。
硅料投产后,会像阶梯一样爬升,比如整个行业多了5万吨或10万吨产能,不是一个平滑的曲线。在数个公司一起扩产时,这个阶梯可能会突然较高,就有可能出现局部过剩的情况,从而出现周期。
这就对企业提出了考验。如果要应对周期,不能等到周期产生影响再想办法,而要提早预判。在硅料投产时,就要判断两三年后的形势。
这也是海外硅料到现在为止都不敢扩产的原因。他们也看到,中国这么有竞争力的硅料企业一旦出海,或者一旦和它们进行没有贸易壁垒的竞争,它们的优势将非常小,甚至没有优势。
协鑫在这方面的扩产商业计划书和模型中,都充分考虑了这一点,即当我们和友商同时扩产,市场可能出现局部过剩后,价位会下降到何种水平,我们是否有竞争力,是否能够获得合理的回报率,是否符合我们的投资逻辑。
行业从骤热到骤冷,更多是因为,行业供需关系发生变化。在这个过程中,一些跨界、多元化的企业,可能缺乏核心竞争力、核心人才,没有核心的技术储备、沉淀,会很危险。因为模型已经变了。
2023年初,组件的售价是1.9元/瓦,甚至是2元/瓦,现在已经跌至每瓦0.8元至0.9元。也就是说,在成本几乎没有特别大变化的情况下,售价已经跌去了50%。
在这种情况下,2021年、2022年利润报表再好看的企业,也会经历阵痛。我认为只有做好准备,预防寒冬来临的企业,才可能度过这个冬天。
我们认为,2023年年末出现的状态,是符合预期的。
在这种环境下,2024年,光伏行业将处于激烈的同质化竞争中,呈现出明显的淘汰逻辑,新产能淘汰落后产能,优秀的精益制造企业淘汰管理粗放的企业,有研发属性的企业淘汰没有研发属性、研发没有迭代的企业。
研发没有KPI
最近外界谈到光伏产业,往往会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卷”,不仅在国内“卷”,甚至“卷”到国际上。
我们身处在“卷”的漩涡之中,“卷”可能就是比拼核心竞争力的时候。没有不好的行业,只有不好的企业。光伏行业具有充分的增长确定性,不可能没有新资本、新人才、新玩家进来。一旦进入,必然会带来企业离开牌桌、被淘汰的现实问题。
中国光伏为什么能够卷到国外?这是因为中国的一些企业和企业家,是在过去几轮周期中大浪淘沙生存下来,在一轮一轮竞争中优胜出来的。每一种新技术的迭代,都可能会使一些新企业变成龙头,也可能让一些传统老牌企业离开这个行业。这在其他传统制造行业中还是比较少见的。
我们用一个数据来说明这件事。17年前,光伏的光电转化效率是14%,现在是23%。按绝对值来说,它已经增长了70%。这就是竞争出来的,否则它不会进步。
事实上,企业要想跨越周期,还是要靠核心竞争力,而不是依靠简单的绝对成本。
“卷”这个词,更多的还是用在同质化竞争过程中的双输或者比惨的环节。其实在光伏行业,还谈不上绝对的同质化竞争。
比如说,短短三个月时间,N型产品就大面积“上马”,把P型淘汰了,是靠成本吗?是靠科技的进步、设备的迭代,靠新技术产生更多的效益。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你没有研发,没有提前创新的能力,没有主动提前布局N型TOPCon、各种BC等,那新技术会让旧技术曾带来的成本、效率优势荡然无存。
这也是这个行业比较残酷的地方,无法躺平。今天你是优秀的领导者、龙头,如果3年不变、不革新自己、不自我变革,3年后可能就变成一个中游的平庸者,再过3年可能就消失了。
光伏行业对技术进化、迭代能力要求特别高。协鑫强大的技术迭代能力,与企业文化有关。科技协鑫、绿色协鑫、数字协鑫,是协鑫科技的底色。
科技协鑫的核心就是持续的创新和研发。我们在研发投入、研发人才支持上,不会因为周期是否来临而改变。
我记得最难的时候,是在2019年,我们处于周期的低谷阶段,公司很多的高管、经营管理层都没有奖金,勒着裤腰带,即便在那个时候,我们在研发上的投入也没有降低。该投入研发的设备生产,全都按部就班地做。
持续研发需要非常强的战略耐心。我们从2011年开始研发颗粒硅,到2019年末商用,期间花了9年时间。前5年,我们在休斯敦基地、徐州基地两地研发,但研发了5年还没有做成。这时,我们又采用了资本的力量,收购全球第四大光伏企业旗下的SunEdison,它是专门做颗粒硅的。我们将它的设计、研发、专利、人才,全部网罗其中,把两个团队合在一起,又花了3年时间,才做成功。
说实话,从财务上看,至少前8年至9年,上百亿元的投入,其产出几乎为零。这需要董事会、企业领导者有非常强的战略耐心,以及对人才、对技术的充分尊重。
研发钙钛矿也是如此。我们从2017年1月就开始研发钙钛矿,至今天,又到了第七个年头。现在钙钛矿很火热,但在2017年时,外界对于钙钛矿的认知仅限于一个名词而已,它是什么、未来和光伏会产生何种叠加,全都不清楚。
但我们知道一个底层原理,就是它的纯度在比晶硅要求低的情况下,能够通过玻璃表面上的一层膜把它变成光电,理论转化效率甚至高于晶硅。但真正将它商业化,真的蛮难的。
近两年,钙钛矿似乎得到了资本的青睐,事实上它需要若干年前的战略布局,才能在若干年后实现战略成果的输出。
我们也会有很多研发项目,最后没有成功,成功的比例可能只有十分之一。尽管如此,事实上很多项目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仍然可以为我们的制造、生产、产品品质带来助益。
我举个例子。今天,颗粒硅已经商用化了,即使颗粒硅没有成功,它在热能回收、硅烷气生产方面也实现了局部的成功。所以,研发一个项目,并不只有一个简单的终点,可能中间有若干个可以局部产生效益的点。
我非常认可(协鑫集团)董事长朱共山讲的一句话:经营一定要有KPI,但研发不一定要有KPI。因为研发,一旦明确说明年或者后年一定能成功,那么它往往是急功近利的,或者是一个微迭代,而非创新型的迭代。
所有的技术储备,都要遵循底层的第一性原理,就是它是否能给人类带来更加绿色和友好的产品,要在这个基础上去做研发。我们更多的是以创新为驱动。
我们为什么会做颗粒硅?2011年,我们做的棒状硅在全球市场的市占率已接近30%。但一个问题就能问倒我们:如果电价比你便宜一半,跟你生产差不多的产品,你是否还有竞争力呢?
那可能就没有竞争力了。有没有办法让电价成本占总成本的比例下降?有。当时,颗粒硅的电耗约只有西门子法棒状硅的六分之一。
钙钛矿也是一样。晶硅光电转化效率理论上可以做到27%,而钙钛矿可以达到近33%。也就是说,这款产品如果持续研发,从它的结构、光谱吸收转化角度来说,33%的转化率是可以实现的,只是是不是由协鑫科技最终实现而已。但是我们愿意在科技这条路上持续探索,与其他为能源革命努力的科技工作者们一起,去蹚这条路。
“永远不会去想躺平”
或许出于周期的考虑,现在光伏企业都在做全产业链。产业中这一端没那么挣钱的时候,另一端可能还有利润可以补贴过来。
但我认为,其实光伏和半导体行业越来越像。20年前,半导体行业和现在的光伏一样,都做一体化。后来越来越多的企业变得专业化,比如台积电。因为最终的制造,是靠制造能力、靠迭代能力。每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社会分工颗粒度越细,协同度、专业度会越高。
中国极限制造时代正在到来,这在光伏制造行业体现得极为明显。
比如,我们对纯度的要求,都不是毫米级别,是10的负9次方的级别。也就是说,你已经无法通过肉眼和一般仪器判断品质好或者差,只有非常专业的定制化设备才能够看得出来可能会产生的异常。
电池也是如此。电池需要通过一些不可见光去照射,看有没有同心圆、有没有缺陷产生等,这些都不是通过肉眼能够做到的。
光伏制造对精细化程度要求极高,这也是我说光伏制造正在类半导体原因之一,光伏很多制造工艺,和半导体行业非常相似。
当科技进步推动变革时,自我变革的人就是下一个行业领导者、弄潮儿。在光伏行业,没有变革或者没有进行这方面储备的企业,就会迅速陷入被动中。
N型时代会叩门而来,订单的时代正在切换。
我们作为光伏产业链的上游企业,永远要敬畏客户和市场。当N型时代来临,因为其更高的转化效率、对杂质的容忍度、品质的稳定度,比P型时候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我们无法去猜N型时代什么时候能确定到来,但我们很确定地知道,它一定会来。
对于协鑫科技而言,需要做的,就是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们是否能够给客户提供物超所值的产品?我们能否给客户提供质量上的冗余,让他们因为拥有我们的产品获得更多上升的空间。
我从研究生一毕业就进入光伏行业,来到协鑫,我认为自己很幸运。这个行业对个人自驱力的要求很高,创新研发的驱动力也较强,长期以来使我们养成了相应的工作、生活习惯。
在光伏行业里,我们永远思考的问题都是: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我?我们如何才能做到,下一个倒下的不是我?我们永远不会去想躺平。
光伏是一个非常有前景、充满希望的朝阳行业,对人类未来的发展、环境都非常有意义。进入这个行业,我能深深感受到的是,在中国改革开放的背景下,我们能够与世界同步,光伏行业真正做到超70%的产品销往全球。我们能够改变世界。
可能在别人看来,光伏是一个蛮艰苦的行业,因为它确实残酷,有大量企业被淘汰。但它又是一个很幸运的行业,每一次度过周期都能获得喜悦、认同感,因为你真正在周期来临前做了预判,做了技术、人才的储备,度过困境,你会产生成就感,对自己、对行业、对企业领导者产生了认同感。
来源:中国企业家网 记者:张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