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张铃 2024年2月10日,农历大年初一,河南省肿瘤医院肿瘤内科主任医师陈小兵坐在小木凳上,举起一张CT片子端详。
这里是洛阳市伊川县平等乡马回营村,陈小兵的老家,大年初一中午,他从郑州乘车回到这里。室外温度在零度上下,干玉米棒芯烧起的火堆发出红光,陈小兵戴着眼镜,在柴火的噼啪声中给老乡看病。
为十几位乡亲给出诊疗建议后,陈小兵来到马回营村卫生所,教同村和邻村的乡村医生们科学处理肿瘤问题的方法。他站在卫生所院子中间,村医和患者围坐在四周,还有几位老乡拿着病例和片子在旁边等待。
过去十几年,趁着回老家过年的机会,陈小兵都会发挥自己的医疗技能,给有需求的乡亲咨询问诊。今年,他多了一个重要项目:培训乡村医生。他希望通过为基层医生做指导,帮村医分析患者病情,提升县域医生的肿瘤诊疗能力。
陈小兵在老家待了四天。初一、初二在乡镇,初三去县人民医院给肿瘤科的医生们培训,初四到市里医院查房会诊。2月14日,大年初五,陈小兵返程,在去郑州的路上,他和聊起这趟回乡之行的初衷。
“我不只是要用自己的技能为乡亲诊疗,更要把这些技术带到基层,让优质医疗资源下沉,提升县域内的医疗水平。”陈小兵说。
柴火堆旁看病忙
2月的马回营村有些冷,风也大,陈小兵有时会和大家一起围坐在火堆旁,一边烤火,一边答疑。
陈小兵在火堆旁答疑 受访者供图
今年的第一个病人是从60公里外的新安县来的,一大早就过来了,在家门口等了陈小兵一上午。“病人就是觉得你啥都会看”,遇到较复杂的病例,陈小兵会请专家电话会诊。
有些病人关心政策细节:怎么报销?咋才能够到报销门槛?还有很多病人是来咨询治疗方向的:该咋办?去哪办?下一步是不是该手术了?术前需要哪些准备工作?能不能到医院找到你?什么时候去能找到你?能不能帮我加个号……这类问题,陈小兵会统一作答。
最近七八年,每年春节都会有很多人来找陈小兵看病,亲戚朋友早已习惯。
大年初三这天,表弟刘建强和陈小兵约好一起“串亲戚”。早上9点,刘建强来到表哥家,远远地,他就看到四五个从新安县来的病人等在门口。他一边等待被病人围住的表哥,一边拍短视频记录了他的一天:
“我们一直等到10点多才出发,因为不断有病人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找他看病,真的走不了。不管是到马回村小舅家,还是到水寨镇大舅家,这简直就是移动的诊所。”
“中午12:30才到了县城,我们自己家的炒鸡店里早已准备了两桌丰盛的午餐,你以为可以吃饭了吗?炒鸡店里还有很多病人在等待,老表(表哥)一直忙到了下午2点多。”
“一辆电动汽车过来接老表,我们居然来到了县医院……几位专家现场电话会诊,给病人做出治疗方案,一直到下午5点还没结束。”
“老家打来电话,从江左宜阳县过来好几波病人,在老家马回营等待老表回去看病,我们又赶紧回到老家。30分钟的路程,老表睡着了,他睡得很香……”
给老乡看病时,亲戚、乡亲常会拍一些短视频发到网上。在一个视频中,陈小兵站在农家院墙边,一手拿着CT片子,一手比划着和乡里老人讲解。另一个视频中,陈小兵蹲坐在塑料凳上,看摊放在对面木椅上的病历。
不要低估村医的能量
大年初一下午,陈小兵从家中前往马回营村卫生所,他在这里还有一些特殊的客人:十几位乡村医生。
这些村医都带着各自的肿瘤病人前来。针对病人情况,陈小兵一对一指导村医如何诊治。遇到自己专攻方向之外的病人,他还会直接联系相关专业的专家线上会诊,给村医们提供指导和建议。
陈小兵给村医培训 受访者供图
根据国家卫健委数据,2015年至今,中国癌症5年生存率从2015年的40.5%上升到了2022年的43.7%。肿瘤患者生存期在变长,越来越多农村肿瘤患者在大城市接受诊疗后回归家庭,进入康复期,接受乡村医生的治疗。因为住院时间短,床位周转快,病人也往往需要回到家乡去对症状进行管理,比如疼痛、营养不良、乏力、失眠、腹泻、便秘等等。
村医对肿瘤诊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陈小兵看到,农村缺乏科学预防意识,缺乏早诊早治意识,一旦发现大多都是中晚期。几乎每一个乡村医生身边都有这样那样的肿瘤病人,但许多人缺少对肿瘤的基本诊疗经验,更谈不上康复指导。遇到肿瘤病人,他们有时不敢接,不敢收,不敢治。
2023年4月,陈小兵偶然参加了一场面向全国乡村医生培训的大型网络直播,培训结束后,他收到了全国各地的乡村医生写来的信。有人写:“听你一堂课,胜读十年书。”这次直播给了陈小兵启发,基层医生想学习、爱学习,但常常不知道跟谁学,不知道学什么。趁着过年回乡,他就把课堂搬到了线下。
“癌症包括‘癌’与‘症’两大方面,我们既要做好精准控癌,也要做好对症支持,但是受多种因素影响,病人在大医院住院期间,医生关注更多的是控’癌’问题,而很难彻底解决对‘症’的问题,需要出院后进一步巩固治疗,在这一方面乡村医生恰恰是优势。”陈小兵说,大医院医生和村医是互补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在讲解时,他会特别告诉村医们,“你们不要低估自己的能量。”
村医接触的病人各色各样,遇到一个发烧的病人,他们会一下子想到几十种病。陈小兵说,这种发散思维是专科医生要学习的,但村医也容易抓不住重点,从而延误诊断。比如,如果是肿瘤引起的发烧,用激素退烧了,病人就感觉好了,又出去打工,有时还没下火车就又高烧了。
陈小兵希望能在这样的科普中改变村医的观念,让他们知道原来肿瘤并不是那么少见,要果断、及时地发现一些可疑的线索,让病人到上级医院去确诊。以后再见到大便带血,不要老想着就是痔疮,它有可能是肠癌;见到吃饭不好,不要老想着就是胃病,赶紧做胃镜,有可能是食管癌的早期表现。
陈小兵给来访的乡村医生赠送了特别的“年货”——两本由自己带领的团队撰写的医学图书《面对癌症:不恐慌不盲从》《全面说食管癌》,还有一本《基层医师肿瘤姑息治疗手册》,书里都是与症状管理相关的内容,比如病人出现贫血、出血、腹泻、疼痛等症状时应该怎么办。
在陈小兵看来,村医、乡镇医生、县级医生、市级医生,应是相互衔接的,以县带乡、以乡带村,形成梯次帮扶带动。
一位医者的乡愁
“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临床医生,这是我得天独厚的优势。”
做医学科普工作时,陈小兵会想办法让不识字的老乡听到后也能有“大笑然后深思”的效果。他自创了许多朗朗上口、简单易记的科普顺口溜。“一个癌字三张口,胡吃海喝加瞎抽。一口一口又一口,堆积如山,得了一种病就叫‘癌’”“重治轻防,越治越忙;只治不防,希望渺茫”……
一次,一个老乡跑来,张开嘴说,小兵,你看我的痔疮这么重!陈小兵哭笑不得,解释说,“人有上下两张口,入口叫口腔,得病叫溃疡,出口叫肛门,得病叫痔疮”。老乡听完咯咯笑着说,我给弄颠倒了!
陈小兵注意到,许多医生生在城市,长在城市,没有老家和乡亲,和农村来的病人较难有情感共鸣,容易产生纠纷或误会。他会告诉自己来自农村的下级医师和学生,回乡时一定要去到最基层,去体验一下农村人的疾苦,去感受一下农村人看病难、看病贵的不容易和艰辛。
这次回乡,陈小兵真正陪家人的时间不多。“刚坐下陪家人说两句,有人来了,饭还没吃完,人又到了。”病人和村医一来找,他就放下碗筷、停下脚步,接过片子、检查报告查看,回答大大小小的问题。
说起来,这样的场景,陈小兵从小经历。
陈小兵有个干爸,是村里最老的村医,快八十岁了。干爸会拔牙,会看眼睛,耳鼻喉科也懂些,能“从头看到脚”,救过许多乡亲,在村里的威望很高。他收过好几位干儿女,几乎都是被他施救过的孩子。每年春节,来拜年的干子女们一桌子都坐不下。
记事以来,每次去拜年,干爸没有一次能完整把一顿饭吃完,总是刚端起碗吃两口,病人来了。来的大多是乡亲的小孩,干爸放下碗就冲出去看病。问题五花八门:头摔破了、眼睛被鞭炮炸伤了、被鱼刺卡住了、烧伤了……孩子伤了病了,家长抱起就到村医家里来了。
陈小兵也曾经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他小时候爱跑爱跳,今天头摔破了,明天手摔破了,或是从树上、凳子上掉下来了,都是干爸给他包扎。他生过两场大病,干爸都在中间做了大量的工作。病好后,他决定学医,他希望能成为干爸这样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