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踏春:重溯我们的精神源头

李冬君2024-02-11 11:29

李冬君/文 龙年吉祥!龙年如意!龙年顺遂!

一声声祝福,就像去年一样:兔年吉祥,如意,顺遂。12生肖一轮回,祈福祥瑞。

怎样才能叫“吉祥、如意、顺遂”?珍馐佳肴是,一碗清粥也是。个体命运,在生肖轮回的祝福余音中起伏。祈福,在岁末新春总能唤醒我们的神话记忆,在回味十二生肖一轮回的农业文明的农历反刍中,不断咀嚼当下,回味人类文明。

对于华人来说,田园诗意抒发的文明福音,会在年复一年的生肖祝福中,以润物细无声的分贝,潜入心灵,升腾起新一年精神图腾的庆祝。更何况龙年。

龙,并非地球上确有其实的动物,而是集合了多种动物功能于一体的神兽。龙的精神是和合力、凝聚力、超越力的统一,深蕴于文明根柢,奠定了民族之基。

我们的精神先祖是龙,龙的先祖又是谁呢?当然是创造龙的先民。他们就生活在新石器时代,龙是他们馈赠予我们的精神遗产。

我们是龙性的捕手。在龙年到来之际,我们要上溯八千年以来的初龙,找回我们的精神之源。

彼时乃灵时代,今世为物时代;彼时人为万物之灵,今世人为万物所役。彼时之人,以灵为自然立法;今世之人,以欲为自然立法。孰高孰低?孰优孰劣?以此,我们发问:原始是什么?是蒙昧吗?不是。原始跟原创有关,原始人是原创世界的人。

从一万年前,江西万年仙人洞人用火和水改变了泥土属性,烧造第一只陶罐开始,便定义了人类生活的物质形态。而从八千年的查海人堆石塑龙开始,我们的先祖就成为了龙的传人。

“中华第一龙”:查海龙

在辽宁阜新市郊外,有个查海村。“查海”,据说是“察哈尔”的快读,明代,蒙古察哈尔部兴起时,曾落脚于此。其语源,伯希和认为,应来自古波斯语。

此地处于农牧分界线上,宜耕宜牧宜渔猎,属于辽河流域渤海湾文化圈。距今约8000年前后,是个海浸时期,那时的辽东湾,范围比现在要大得多,查海人就靠近海岸线。如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一群查海人,带着渔猎后的放松,纯净如风雨后的天边彩虹,在湿漉的陶罐上欣喜地雕刻龙鳞纹,有两块陶器残片,一块龙尾向上蜷曲,另一块龙身盘蜷。就这样,他们浑然不觉,完成了对多种动物纹的抽象。人类在未有文字时,用图像记忆来表达见闻,一如孩子总想将他们所见所想画下来一样,查海人已然付诸艺术行动了。

文明初曙,他们看到了什么?是创造力冲开了他们想象的大门?他们已不能满足于让一条龙盘曲在陶瓶肩上了。于是,用红褐色大小均等的石块堆砌了一条龙,长19.7米,宽1.8-2米,龙头向南,昂首张口,弯身弓背,龙足朝北,尾部隐约若凌空,似入海。一条近20米长的巨龙,从雕刻到摆塑,从平面到立体,从二维到三维,视域拓展了,视野放大了。

这是“中国第一龙”吗?目前的回答:是。截至目前,还未发现比它更早的龙或龙鳞纹。

它叫龙吗?为什么管它叫龙?天边,雷声隆隆滚滚而来,查海人便模仿了这天音;雷声之前,还有闪电,多么像“飞龙在天”。闪电的姿态,也许就被查海人抓住了。他们用石块堆塑成水陆空三栖神龙,然后,用舌尖顶住上颚,发出一声:龙!

西水坡人能驾驭的:“蚌壳龙”

真是一万年太久,查海人开了个“龙头”。

略晚,从查海遗址向西南行,约2000公里,到达陕西宝鸡北首岭遗址,该遗址属于仰韶文化直系的北首岭人。

这里的人也喜爱在陶罐上彩绘,而且绘的是一个完整盘桓的龙。这条小龙玩得很嗨,也很孤独,反倒有种天真的英雄气场,渲染着它在西北并非偶然的必然龙命。在初民的审美中,它只要安然地蜷伏在人的心里,安顿着那些制陶人的神性。

从宝鸡再折返向东,行800多公里,到了河南濮阳,有一处西水坡遗址,沉睡在芦苇丛生的沼泽里。它的南部,有一段五代时期的残垣断壁,若非一家化肥厂把它当作调节水池来修建,恐怕墓冢里摆塑的蚌壳龙,还在地下摆它的龙虎阵呢。

西水坡人用蚌壳摆塑了三组龙虎图案。

其一,龙昂首曲颈,躬身长尾,前爪趴,后爪蹬,龙身旁是一具男性骨骼,身高1米8,死亡时约56岁。另一侧,为蚌壳摆塑虎,圆目瞠眦,不怒而威,状如行走。

其二,仅遗存残长就有14米,好一个西水坡人,竟然骑在龙身上了!龙,长颈昂首,高足舒身。龙背上,骑手跨龙,一手在前,一手在后,头部微侧,若回首观望。旁边,有奔虎陪护追随骑龙人,昂首翘尾,四腿微曲,鬃毛高竖,做腾飞状。

其三,仅有一龙一虎,无人。其余,还有蚌壳摆塑的鹿鸟图案,以及散落或不规则的蚌壳图案等。

如果说人类生产方式是人的动物本能之扩展,那么人的艺术活动或已脱离动物本能,成为人自我精神生长的开始,同时又创造了一个美的文明样式。

在距今6600年前后,什么人能如此富有蚌壳?又是什么人可以骑在龙身上御龙驾虎?死后还可以左龙右虎侍寝?有一群以制陶为主的仰韶文化早期人类,竟然如此“生龙活虎”!虎多见,真龙则从未出现,但它却“张牙舞爪”,盘踞在万物的物体上,盘桓在初民的想象里,让精神自由落体。

“龙”,头足身尾俱全,蜥蜴乎?鳄鱼乎?

濮阳,今日虽属河南干旱之地,但在史前,那个全新世大暖期,恐怕也是一片广袤的湿地,有诸多蚌壳为证。那三组蚌壳龙,或许就是西水坡初民所见湿地爬行动物或水陆两栖多种动物的混合体?为什么西水坡人“写实老虎”却“虚拟龙”?

刚迈出自然界的门槛,在文明之路上走得还不算太久远的西水坡人,已然从自然的产物,变成自然的改造者了。没错,西水坡人就是这片湿地的神,驾龙驭虎是他们的独门绝技。

龙虎,也是这片湿地的主宰,被西水坡人用来作为审美和信仰的图腾,赋予其自然力的审美想象,以及人为万物之灵的精神象征,并用最珍贵的蚌壳摆塑出他们欣赏的美的仪式感。

他们将这两具神兽摆在最有力量的“骨骼男”身边,赋予“骨骼男”龙虎之神力,三者交辉相映,多么匹配。能在龙虎身上过精神生活的人类,可以称之为龙虎族群吧。

《史记·封禅书》中,有“颛顼乘龙游四海”,而濮阳古称“帝丘”,据说黄帝与蚩尤大战之后,颛顼在此定都。此刻,联想愈发显得弥足珍贵,阅读到此条信息,任谁都会在心里咯噔一下:颛顼,会不会就是那位“骨骼男”?

如果说查海人的石块堆塑龙作为公共祭祀的图腾神,还有普罗亲民倾向,那么,西水坡的蚌壳龙应该已为巫觋所掌控,或者说与巫觋权威融为一体。这位1米8的“骨骼男”看来不是普通公民,也许是一位巫政教主,左龙右虎,便是他升天的座驾。

龙谱系里的童年智力

从濮阳西水坡遗址向北行1000多公里,我们的视线又回到了龙的起点。继查海巨石龙之后,赤峰敖汉旗赵宝沟文化遗址,又出土了一件龙纹陶尊。轻轻抚去6000年的落尘,时光流逝了色彩的艳丽,隐约在斑驳中的精神印记却依旧被精湛的工艺保守得那么清晰。线条流畅自信,布局豪华,猪头龙、鹿头龙、鹰首龙遨游云端,参差透视的画面组合,来自高贵的神性艺术修养。

看得出,龙即将凝聚各种动物的体征,抽象并虚拟龙兽的轨迹也初露端倪。猪、鹿、鹰以其各自的优势,正在努力向人类想象的龙靠拢,而龙的神性也在这一审美过程中被合理化,龙的附加值在集中多种动物的优势中提升,完成了“神而上”的信仰。或有权威定见,下着不会出错的断语,说着陶尊上的彩绘图案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形态等。其实,一切都是今人的解读,都带有无法回避的价值理性,解读与被解读,完全处于信息不对称中,谁更优越?

当然是天真更优越。看啦,那些优美的线条,以及由线条组成的图案,无不天真烂漫,芬芳了整个龙文化的源头,形成了中华龙脉的一道活水,引导我们回归人之初的天真之眼,褪去理性的重彩,内省内视,以有趣的心灵对有趣的心灵,才能摆脱时空的隔碍,审美文明之初。

那时,人开始创造世界,却也没有凌驾于世界之上,人与万物同在一个层次上,在“万物有灵”的神性层次上,平等地栖居,同样地兴高采烈,同样的神性,为共同的生存祈福。

这才是陶尊上的彩绘龙,它所表达的是6000年前赵宝沟人天真快乐而又单纯的精神生活,它会让人想起米老鼠、唐老鸭的天真与幽默,这种“童年的智力”感染着我们,让我们如梦初醒,为人类进化到今天、流失的天真而感到沮丧,也为重温天真而欣慰,这才是我们克服当下种种欲望、泡泡破灭后方可仰赖的希望。

龙年之醒,振聋发聩,与其寄人篱下,不如寄托我们天真的龙祖先,这也许就是考古和原生艺术的价值之所在。

明明是一条有艺术气质的龙,带着它的天真龙家谱,上承查海、兴隆洼文化,并以这种“童年的智力”,下启牛河梁文化,因为在那里,竟然出土了有着同样稚趣可爱的玉猪龙。

开启玉文化:玉猪龙

当我们的思绪从陶尊龙丝滑地顺回,时间之神“噓噎”一叹,便过了500年。一把小小的洛阳铲,犹如钟摆,一铲落在距今5500年的时点上,定格了一座积石冢出土的瞬间场景。

积石冢,就是用石头堆垒的墓葬,位于辽宁建平牛河梁,与赵宝沟遗址同属于红山文化区系,两地相距150多公里,且同饮老哈河一江之水,考古人称此地为牛河梁遗址。

积石冢里,一对玉玦形的玉猪龙宝宝,安然沉睡于墓主的胸前,尽管它们已经守护主人5000多年,但依旧憨态可掬,一长鼻子的褶皱,勾勒出一脸的天真,留下一大把的原始幽默,首尾相接的稚趣,似乎可以生动一圈,却在中断处戛然而止。

“玉玦”,从8000年前查海人的耳饰,到5000多年后牛河梁人的胸仪,他们的精神密码发生了变迁,且有了升华。

在玉玦的审美用途里,它开始亲近灵魂。“玉玦”的寓意,环之不周,意味决绝。这位墓主胸佩双子玉玦,表明他生前亦非等闲之辈,生者与他诀别后,他的灵魂便乘着猪龙遨游去了。

玉是新石器时代的礼赞,是事神致福的礼器。

何以文明如今人者,称其为“玉猪龙”?也许鼻子类猪,身曲似龙?且与它所陪葬的男子的龙身份相当?赵宝沟陶尊彩绘龙纹,也被文明如今人者称之为猪龙纹,因为它们同属一个红山文化系,不过,牛河梁玉猪龙稍晚于赵宝沟,真乃“余生也晚矣”,晚有晚的好处,到了牛河梁,玉猪龙已然“超生游击队”了。

龙文化的C位:大C龙

龙脊正中间,有一穿绳小孔,可以挂在脖子上,龙嘴龙尾,均衡地倒垂于胸前,一件20多厘米长的玉龙,呈一个卧平的C字,龙颈上,长鬃飞扬,龙眼被烈风拉得细长,前凸的吻部和张开的鼻翼,有种先知般的冲刺之凌厉,穿透了史前和史后的时间层次,与今人的自由精神同频共振,终于有一条会飞的玉龙了!

飞龙在天,玉骨冰清,独立不移,天真烂漫。

内蒙古有个地方,叫“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据说,地名普查后,改名为“赛沁塔拉”,意为“有祭祀物的草甸子”。这件大C龙,便是在这里被发现的,但它既不是直接出土于某位大巫师的墓葬,也没有被某个墓主挂在胸前,而是被当地一位原住民在刨地时,不经意地挖出来的,时在1971年。据刨地者说:它就在土层一铁锨深(约20-30公分)、石板下一铁锨深(约30公分)、内径约30多公分的窖中挖到的,形似马蹄铁,被他带回家去卖废品,却被他小弟栓了绳,拖着玩,反倒磨出了玉本色。

机会来了,1979年,在辽宁省朝阳市东山嘴,考古发现了一座祭祀遗址,距今约5000年左右。遗址出土玉器不多,但一件双龙首玉璜,两端对称,琢龙首,龙吻前伸微翘,目眶为菱形,神似大C龙。此后,大C龙周边不断有红山文化遗址出现,得到考古人苏秉琦先生的肯定,大C龙从此获得了龙文化的C位。正如苏秉琦曰:“史前玉龙只有在红山文化区”。

近朱者赤,何况大C龙就靠近赤峰的红山,从赵宝沟到牛河梁,再到翁牛特旗三星他拉遗址,都属于红山文化。三种龙的形态各不相同,却都带有中国龙开始抽象演变的雏形。

一番曲折,几番信心。就像不断地上推中华历史发生的时间表一样,龙也早已就被写进考古人的使命合约里了。

它必须是龙!这是由文化共同体的集体无意识决定的,考古人要做的,就是为这只龙寻找身份证明,作为龙的传人,面对学术可以冷静,一旦靠近使命,则别无热源。哪怕用目光触摸一下古老的龙鳞残片,或者去巨龙身边徜徉一小会儿,哪怕被童年的天真的龙精神灼烫一下……

三千年等一回:甲骨文龙

的确,它太美了,大C龙的审美形式何其简洁,且愈发趋于抽象,它来自初民的神性创造力及其神性素养。

艺术,通过神性而趋于完美。我们多么怀念那个神性漫天的时代,在初龙的神秘和天真的美感里,救赎我们的神性。

它天性自由,上下与天地同流。

还有那只憨稚的玉猪龙,也许就傍着大C龙的脊背,在即将结束的史前文明的终点站上,一同换乘开始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列车,从东北渤海湾一隅来到中原,与商代的甲骨文接轨。

若非心知我乃龙之子孙,哪里会对甲骨文里的“龙”字,生出如此这般的内在喜悦,哪来贴命般的灵魂的熟悉?生命本来就该有着龙飞凤舞的欢快底色,甲骨文的“龙”字与大C龙的亲缘,便来自这些龙传人的精神传承。

距今5000年,大C龙开始南迁,这不奇怪。考虑到红山文化的上流人,与安徽凌家滩文化以及再往南的江南良渚文化的上层都有交流往来,那么大C龙南下,虽然还处于龙精神的朦胧状态,但一路上却留下了龙族的血脉轨迹,在不同地域的部族或方国,生长出不同样式的龙子龙孙。

它飞经夏家店文化,南渡桑干河下游,游历燕下都,走向汾河。“我是一条来自北方的龙”,吟咏于4500年之际。

来到号称“尧都”的山西襄汾陶寺文化遗址,这里出土了一件彩绘龙纹陶盘,同红山文化的彩陶龙纹如出一脉,盘曲造型,婉转生动,很可能出自大C龙的嫡传,表明大C龙的子孙进入了尧舜禹时代,那是被儒生赞不绝口的中国第一个盛世。

还是忘了儒生吧,他们会画蛇添足,对大C龙的很多世俗性的功利解读,弱化了大C龙的天真品格。总之,大C龙在这里盘桓了千年之久,将玉龙的光芒全部留给审美。然后,驱身来到河南安阳小屯,将自己灼燧在甲骨上,涅槃为殷墟之“龙”。

走了2500年之久,在史前那个还未有纪年的时代,大C龙“三千年等一回”,便从石灵时代的大暖期,来到了铜魂时代的小冰川期,从玉文化的天下,来到了青铜化的国家,到了殷墟。

公元前16世纪,距今3600多年,中原出现了一个大商帝国。说它是“帝国”,因为有文字记载了它的南征北战。系统性的文字出现了,成就了一个甲骨文帝国。

甲骨文里,“龙”字很多,异形纷呈,但不出上、下结构。下,基本为巨口躬身长尾之曲形,以“巨口”为“前吻”;上,以汇聚诸多美好之物,作为龙头龙鬃,尤以“玉”字象形、凤鸟象形最为主流,其余各种,则有如猪头、鳄鱼头等兽头的简化。

殷墟出土的商代玉雕龙,与陶寺彩绘陶龙和甲骨文“龙”如出一辙,而且不带礼器之庄严,只为纯粹审美的尊宠。

商人祖先崇拜,天、神皆为祖先手里的杀威棒,比起上古,龙的天真含量降低。商人不仅把“龙”做成字,还将龙纹做各种艺术化的变形,熔铸在青铜祭祀礼器上。他们的先祖,也开始以“龙”为谥号,如龙甲,武丁就曾向先祖龙甲祭拜。殷商时期,还有以“龙”为号的方国,表明“龙”并未被垄断。而甲骨文“龙”字象形,依旧尊重了集各种动物之优的传统,西周之后的金文、直到汉代篆文皆尊这一优选前统,愈益趋于崇高与审美。

妇好盘上的大眼睛龙

青铜铸造并非始于中国,但商代却是世界青铜工业体系的集大成者,无论青铜技术或青铜艺术,均未有能超越者。

其时,青铜器多饰龙纹,诸如夔龙纹、蟠龙纹、花冠龙纹以及双头龙纹等,而玉龙,则来自红山文化玉猪龙形制。

龙之为龙,在殷人,时而对称,时而变形,或繁或简,或庄或谐,或为内心萌动的祥符,或为幸运到达的荣宠。

殷人掌控青铜,多铸礼器,龙的各种造型亦附着于礼器,见于日用品较少,生产工具就更为少见。截至目前,发现灌手的青铜水盘,仅有四只,曰妇好盘、舟盘、亚疑盘和卫典盘。何以要注目灌手青铜盘?因其盘内,都铸有一只完整的、未被变形或纹饰化的龙,谓之蟠龙。烧铸完整的龙,这在商代很少见。

盘内,为大头龙正面,龙身盘旋,龙眼圆睁,周饰鱼纹、鸟纹、兽纹等,灌手时,相遇两只甜美的臣字目大眼睛,与之对视,于是,满盘温柔,溢出胸口,尚未入怀,便觉已周身温暖。

那是殷人的“蒙娜丽莎的微笑”,不那么成熟,却萌态可掬,不那么玄妙,却直达天真。真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双萌宠可爱的“龙眼”,我们该如何认识殷人?又如何从食人未咽的“饕餮纹”的恐怖阴影里走出来?

李泽厚以“狞厉之美”,给殷人的审美,烙下一个暴力美学之印,却忽略了殷人还有龙性——那与生俱来的“天真”。

殷商礼器,形体厚重,造型夸张,饰如神狞,可这盘上蟠龙却一反主流,那大眼龙的表情,颇似良渚神徽。

从武丁到纣王,都没太把龙当回事,反倒是妇好,以玉润入青铜,成其金玉良缘。四只龙盘的其中两只,就出土于妇好墓中,遥想妇好每每灌手时,那大眼龙便与她窃窃私语,妇好一腔心思谁知?惟此龙知。当她挥戈上阵,那天真之龙就呼之欲出。

以人为本的《山海经》龙

若无神话,史前考古只是挖出一个缺乏审美联想的陌生碎片。若无史前考古,神话的感天动地、惊人泣鬼,也难以有个去处。一座荒丘,一片水田,氤氲连石头都跳跃着自由灵魂的新石器时代的苍古气息,每一座遗址都有可能揭开一个神话传说的谜底。而新石器时代有了神话的包装,人类也开始脱离了纯裸时代,在编织神话中,透露出智慧的曙光,留下文化记忆的图腾。

本来神话发生时,对时间没有提出明确的结构要求,使得它自己不得不在“永恒的时间”里游荡,这正是它生命活力的密码。不仅使它成为历史文明的源头活水,而且像“风说书”在文明世界中流传不息,成为人类历史永不褪尽的底色。

从史前到今天,龙的故事总是那么光鲜闪亮,初民天真的岁月从不泛黄,是神话唤醒了历史进程中的人性温暖。

满满的龙年味道,赎回了一年的疲惫伤感,一种重又回归的释放在酒足饭饱后,开始盘算明年的幸福指数。我们可以翻开《山海经》,去看看神话中的龙,《山海经》里的龙和现在的龙不一样,那里的龙是人与龙的结合体。而我们熟悉的龙,人不见了,龙的传人把人传丢了。

《山海经》里的龙,大都跟人体有关,那是以人为本的龙,其中,有“人身而龙首”的风雨之神计蒙,它一出入,必有狂风暴雨相随;有“龙首人颊”的雷神,一鼓其腹,则雷声隆隆;还有“人面蛇身,能烛九阴”的烛龙,烛龙身长千里,独目,他的眼睛一张一合,便是白天黑夜,它以风雨为食物。

人是自然的产物,当然得有个自然的形态。人还是自我的产物,得有个超越自然的样子。对于自然的超越有两种:一是物性的超越,还有就是灵性的超越。

物性的超越表现于物体上,比如在人体上,便有三头六臂、千手千眼出现,以加法来扩张,将人体功能做大做强,总之,就是要跟自然生成的不一样;而灵性的超越,比如人首蛇身,便是人的灵性进入蛇身,与之为一体;而龙,则是多种动物的属性,被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综合起来,用万物一体的观念来表达。

上述人体之龙,岂非像人一样能直立行走?在体制化的追求中,我们几时见过会直立行走的龙呢?还有人首之龙,从龙体长出人头,龙岂不就像人一样会产生自由之思想?这种以人为原型的龙早已不见,我们应该把人龙找回来。

从应龙开始,龙就伴随着国家起源开始向体制化转型了。这是一条与国家起源有关的龙,不但是一条帮助黄帝“打天下”的龙,还是一条帮助大禹平治水土、定九州而立中国的“平天下”的龙,是一条神话与历史交错的体制化的龙。应龙是第一条从精神图腾世界进入历史范畴的龙,它带着神话思维的尾巴,且以传说的方式进入了历史。

《山海经》里的龙,还停留在以人为本并反映人的主体性的时代,后来,这种主体性从龙身上消失了,究其原因,应该是神话龙被体制化了,变成了体制化的象征,可以代表真龙天子。天子的一切,都与龙有关,穿龙袍,坐龙椅,睡龙床,乘龙车,就连江山,也以“龙脉”视之,而朝廷,则被称作“龙庭”。

龙飞凤舞的汉家龙韵

历史思维的时间与空间,不同于神话思维。有始有终,是历史思维的原则。而无始无终,则是神话思维的特权。因此,对于神话传说,要慎用历史思维的有限性去解读,而应回到神话思维的本来面目,用无限性的方式解读。

汉代是神话治世吗?的确,神话在空气中流动,在人世间流连,在地府中徜徉,就连太史公司马迁记录历史,都在历史与神话之间交错神游。

据载,豫东大平原东端永城外有座小山,叫芒砀山,是刘邦的发祥地。这山不高,但王气四溢,刘邦在此“斩蛇”起义。起义之前,他孤身亡命于芒草中,隐匿砀石洞里,传说头顶有紫气缭绕,除了秦始皇,只有妻子吕雉能看到。

司马迁一句“紫气缭绕”,便道尽汉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韵。汉人喜欢龙,颇似楚人叶公,“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各种龙姿龙态,“紫气缭绕”在汉画像砖、壁画、帛画以及漆画上,彩绘铺张如华美的汉赋,线条则飞扬着高祖“大风歌”的豪迈,又时而沉吟悲凉之调,遒劲婉转着汉乐府朴拙沉郁的忧美质地。甚至百姓日用都会在神话教化中留有一些自由灵性的朦胧“水印“,沉淀为初汉无拘的气韵。

汉家天下,每一条龙各个都带着“天龙闻而下之”的灵动,带着太史公说的那种水气、云态和风姿,摆脱了玉雕龙、铜饰龙附着的那种传统物质的拘泥。当然,汉人使用毛笔运墨的腕力之美,我们在竹简上已经惊叹过了。毛笔的柔软和遒劲的腕力以及走笔的自如,唯有汉人才兑现了《易》说“飞龙在天”。

芒砀山,是汉家龙脉。山中,有一座柿园汉墓。据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记载,曹操曾引兵入砀,发墓破棺,收金宝数万斤,但他“发丘”没能发完,“摸金”也没有摸尽,这才让我们得以观赏梁孝王刘武之子刘买墓葬里的情形。

墓室顶部,有彩色壁画,30余平米,一条7米长的巨龙凌空蹈虚,龙翅流云,龙爪闪电,吐舌如雷,舌卷玄武,朱雀、白虎随侍,绶带穿璧,云气弥漫,红色铺满天空,称“四神云气图”。

欣赏汉龙,绕不开“云气”,一壁华美,竟如汉赋。南凤北龙,被汉人的气质统一了。龙有凤姿,才飞得起来,龙飞凤舞,是汉人的开国气象,一旦开示,即被誉为“敦煌前的敦煌”。

敦煌壁画,始于北魏,终于北宋,盛于大唐。

唐人审美,向佛域延伸;唐人思想,在禅里归隐;唐人诗心,沉醉于江山风月。可飞龙呢?自汉龙以后,就再也没有飘逸潇洒勇猛的飞龙出现了。自南朝以后,龙态开始萎靡,龙势走向狰狞,及至唐朝,龙被体制化了,作为配享,悬于雕梁,卧于袍服,伏于宫壁……一条从远古飞来的苍龙,迷失为帝王家宠。

有一种走失后的回归,那就在2024的龙年,回归初龙的天真心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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