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感觉又来了。我立刻路边停下,站立不动,闭上眼睛,希望脑子立刻能明白:我究竟感觉到了什么。
今天是深圳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是真冷,而且有风,寒风。我将外套扣得严严实实,迎风在院子里走路。刚走没几步,那个感觉就出现了。
我已经清楚,每当有风的冬日,我瑟瑟发抖,手揣在兜里,顶风前行时,这个感觉就会出现。
不是感觉疼痛或其他不适。是感觉时空即将转换,仿佛马上要想起一个画面,进入一个场景,浮现一个故事。但就是抓不住,像相机无法对焦,画面永远模糊。
气温和记忆难道关连如此精细?你感受到的不同温度难道储藏着不同的记忆?可是,酷暑就不曾让我有刹那间魂不守舍要回到过去之感,唯有冬日,有寒风的冬日,才会这样。
这就是蹊跷之处:为什么是冬日?
我继续在院子里走路。三三两两的路人都穿上了冬天样式各异的厚衣服。远处甚至隐隐可闻风的哨音。听说今年北方流行军大衣,但这里的人们还用不着,还没有流行起来,真是谢天谢地。我不想见到军大衣。但我也不讨厌穿军大衣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冬天。
我的冬天有什么奇怪的吗?为什么一到合适的低温与冷风,我忽然就有要想起什么的感觉?我究竟要想起什么呢?有什么东西深埋在了冬天里?
我开始回忆生命中的每一个冬天。在村北地里刨红薯的冬天。夹棉柴双手划得道道伤痕的冬天。房顶上寒风中连夜擦切、摆晾红薯片的冬天。天不亮出门上学赶早自习两耳双脚都冻得生疼的冬天。踩着雪去村北野地欣赏雪景的冬天。在雪地里写出一个人名的冬天。大年初一五更天家族男丁成群结队挨门拜年的冬天。喝醉酒一个人站在桥上朝结冰的河面大吐特吐的冬天。骑着姑姑家的自行车去县教育局取回衡水日报商调函的冬天。每早六点起床听天津人民广播电台英语广播讲座的冬天。深夜等人左等右等不见人的冬天。住在衡水师专苦苦自学《新概念英语》的冬天。北京人民大学校园里研一楼的冬天。在北京西单附近找旅馆的冬天。圣诞夜六七个同学骑车去广场被警察劝离的冬天。琉璃厂海王村书店门前的冬天。三里屯酒吧的冬天。雪乡的冬天。父亲去世的冬天。返乡路上找老同事投宿的冬天。老车站候车大厅等火车的冬天。通教寺的冬天。思念“初冬雪后有月亮的晚上”的冬天……最后就是“那个感觉”不断回来的冬天。
没有人知道,是哪个冬天,沉降在了岁月底层。寒风一起,即蠢蠢欲动,又仿佛被符咒镇在了那里,抬不起头,露不出面孔。
一定有一个冬天,我忽略了,“断片了”,遗失了。一定有一个冬天,拒绝过被唤醒的机会,在四季轮回的路上,自残了。这个冬天,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问题只有一个:哪个冬天?
胡洪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