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碰见来自老家的几个乡人,他们告诉我,老家林子里常有野猪奔窜,林子里很少有人砍柴了,问我在城里还要不要用木柴取暖。
我的眼前,顿时浮现起旧年柴火的跳跃。
那些年一入冬,母亲就开始进山砍柴,她把砍下的刺槐、杨树、青冈、桐树、松柏、楠木、杉树、黄荆树的枝丫在屋檐下、院坝中堆码成圆垛形。远远望去,这些柴垛如给我们家那破旧的青瓦房打上的厚厚补丁。
砍柴的高潮,是在腊月,满山满岭的树都弯下腰来,低眉顺眼地等待农人去收拾它们旁逸斜出的干枯枝丫。
母亲说,一年到头了,这也是给树木们理理发。
母亲拿着的那把篾刀,在门前的砂轮石上磨了又磨,发出明晃晃的光。母亲背着背篼进山,出山时码在背篼里的柴,高出她的半个身子。
瘦小的母亲,背起的是一座小山,蜗牛一样一步一步挪回家。
柴垛,在我少年时的贫瘠年代,也是一个农家腊月里准备的年货。
看一个农家是否殷实,门前看柴垛,进屋敲谷仓。门前柴垛码得高大粗壮,屋里谷仓用手指敲打时发出沉沉之声,这个家庭就是让人羡慕的,它让主人有了面子,也让一家人在柴火旺旺里吃饱肚子。
那时父亲还在县城工作,砍柴的活就落在母亲身上。
有一年腊月,父亲周末回家,他心疼母亲,就和母亲一道进山砍柴。
父亲是县城机关的秘书,写起发言材料来洋洋洒洒,砍柴却显得笨手笨脚,刺槐树上密密麻麻的小刺把他的手掌刺出了血。
我那一向感情有些敏感脆弱的父亲,突然坐在山石上哭了起来,母亲如哄劝小孩子一样对他说:“你回去吧,我自己来。”
父亲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说:“我托人给你在县城工厂找份工作,你莫种地了,莫砍柴了。”
母亲生气了:“地不种,柴不砍,我们这一大家子吃啥、烧啥?我不去!”
有一年腊月,我家附近山梁的土公路上扬起滚滚尘土,腾云驾雾般开来一辆吉普车,惊动了整个小山村。小孩们大呼小叫着来到吉普车面前轮流抚摸着车身,乡人们说,县城里的大人物来了。
乡人们口中说的这个大人物,就是父亲在县城机关的领导。那天,父亲陪县领导去村里巡视生产,乡里和村里的干部也一路作陪。
我从小是一个怯生之人,等父亲陪着县领导回来吃饭时,我一个人和家里的大黄狗蜷缩在院坝中间木香漫漫的柴垛里。等他们吃完午饭,我才蹑手蹑脚地回屋吃饭,结果还是被县领导发现了,他蹲下身,和蔼可亲地说:“我认得你啊,你跟你爸来过县城,我记得你作文写得好。”
天冷,我的清鼻涕在鼻下挂成了线,我嗫嚅着。
“小孩子胆子要大一点啊,不然长大了怎么干工作?”县领导鼓励我。
我终于鼓足勇气说了一个字:“好。”
我17岁那年高中毕业回家,接过了二伯给我在乡里铁匠铺打的镰刀、锄头、篾刀、铁锨。一套农具无声地告诉我,从此还原到了一个种地人的身份。
我望着那沟壑边的土地,祖祖辈辈匍匐翻滚了一辈子的土地,土地上一季一季生长的庄稼,土地上耸起的林木,我就想,把自己的一辈子也交给它吧。
腊月里,母亲说,你跟我去砍柴。
进入林中,松脂的香气、柏树的油味浸入肺腑。我在母亲手把手的指导下,学着去砍树上伸出的枝丫、干枯的枝条,空寂山谷里时不时传出枝丫断裂的声音。
我和母亲各背着一背篼沉沉的山柴回家,我在前,母亲在后。
母亲累了,她把背篼停靠在一棵槐树下,抚着胸口喘息。
我也停下来等母亲,她望着我说:“从今开始,这个家的担子,你就要帮妈挑一挑了。”
我歪过头去,望见山尖上的雾梦幻一般飘浮着。
把山柴背回家,我们把几天来砍下的山柴在屋檐下、院坝中堆码成柴垛。
一个农家有了柴垛,就开始迎接新年了。
也是那年腊月的一天,我家院坝的一堆柴垛突然失火,冲天火光把我家的房子映得如在火烧云上一样红。
闻讯赶来的二伯说,让它烧吧,火头来了,可能好兆头也来了。
来年春天,我考到了离家30多公里的一个小镇工作。母亲说,看来是那把火给烧来的。
后来我进了城,在一家小单位里扎下了根。我还是一趟一趟回老家去。家门前那温暖的柴垛,是穿在我身体上的老棉袄。
在风雪漫舞的大年夜,母亲从柴垛里抽出的枝丫在灶里熊熊燃烧着,锅里沸腾着乡间腊食的诱人气味,柴火灶里燃烧的老树根有时发出“轰”的一声响。母亲小声说,老树也是有魂的,这是它们的叫声。
年夜饭后,一家人在堂屋中间燃起的柴火旁守岁,鸟雀一样叽叽咕咕说着旧年收成、新年希冀。但守岁到天亮的,只有憔悴的母亲。天刚亮,一锅奶白的汤圆已在柴火灶上的锅里翻滚了。
如今,母亲也早已进了城。那旧时年月里的柴垛,时不时还在我心里“轰”的一声燃烧起来,照亮一些发黄的岁月。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