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全唐诗》到《唐五代诗全编》

陈尚君2024-01-27 08:56

编者按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在去年上海书展上推出的《唐五代诗全编》试读本杜牧卷的扉页,印有复旦大学资深教授陈尚君手写的这句自题。1月12日,在北京图书订货会上,《唐五代诗全编》再推试读本戴叔伦、许浑和陈陶卷。目前,这部超1200卷,逾1500万字,收入诗人近4000名,诗55000余首的巨著已全部写定、编定,近期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唐诗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高峰。目前最为人熟知的唐诗文献总集《全唐诗》为清人所编,成书仓促,存在诸多编订问题。三百年后,在全新的材料与技术条件下,陈尚君穷尽现有文献——包括敦煌文献、域外汉籍、出土文献、佛道二藏和传世善本,重新编订了有唐一代的诗歌。

这项工作始于上世纪80年代初,凝聚了一位学者四十余年的心血。陈尚君曾表示:“我没有提高唐代诗歌的总体水平,因为最好的作品我们已经看到了,但是我展现出了唐诗文本乃至唐代社会多元多层次的状况,而且我希望把唐诗从唐代到宋元明清各代的文本演变情况做适度的表达。”山东大学特聘教授、中华书局原执行董事徐俊评价,《唐五代诗全编》的文本是动态的,陈尚君的工作,力图展现一种“活化”的唐诗生态:唐诗产生的土壤和环境,唐代诗人的生命力与生存状况,唐诗传播与接受的链条……唐诗的全部风貌,将被高光照亮。

当日,陈尚君谈到了写定全部唐诗的方略与学术目标,以及两次试读本展示的学术追求。《文汇学人》特此记录刊发。

看到试读本印出来,觉得很激动,想到了林子祥的歌。一句是“人生有特殊意义”,第二句就是“做个好汉子,男儿当自强”。自己觉得几十年来,一直在努力地爬坡,努力地向上,所以这部著作过程中的辛苦以及兴奋,远远地超过了我从人生起点时候能够看得到的目标。

全书即将完成,即将出版,面对读者,我既诚惶诚恐,又兴奋不已。因为这部书将会展示唐一代文学的辉煌,唐代诗歌的成就,也是对唐诗创作的立体、生动、多元的展示。我自己在做的过程之中,也是不断地处于这种愉悦和兴奋之中,今天愿意和大家分享这样的心情。

从唐诗名篇的疑问说起

其实,我们现在看到的大量日常诵读的唐诗,都是有问题的。“床前明月光”大家都知道,李白的文本和我们现在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宋蜀本《李太白文集》、宋杨齐贤、元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都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我们看到的版本是明人李攀龙改的。

还有,孟浩然的《春晓》,其实在宋本中题作《春晚绝句》,他写到的是暮春那一种伤感的情绪。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其实是明人杨慎拟的题目,陈子昂的友人卢藏用概括陈子昂《蓟丘览古》而成的一首诗。张继的《枫桥夜泊》,所谓“姑苏城外寒山寺”,我相信是在一个遥远的山间听到钟声,有所感悟,在最早的文本中,这首诗题作《夜宿松江》。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大家都读了,其实在唐宋时期至少有三个作者,王之涣说不占优势,而且具体结论,学者还都有分歧。

最有名的“清明时节雨纷纷”,甚至可能不是唐诗,而是南宋中期以后才出现。所以在这些情况之下,我们特别要说明,唐诗文本的形成,是有一个复杂过程的。

《全唐诗》的成书与问题

不作选择地编纂唐诗,可以追溯到南宋洪迈《万首唐人绝句》、赵孟奎《分门纂类唐歌诗》,到明代后期开始有意识地编一代的诗歌,如黄德水、吴琯编《唐诗纪》,仅成初盛唐170卷。胡震亨《唐音统签》1033卷,清初季振宜编《唐诗》717卷,规模大备。这样的工作积累了很长的时间,到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因清圣祖倡议,《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祖父曹寅组织,由十位闲居江南的在籍翰林,在扬州编成《全唐诗》900卷。康熙皇帝序称《全唐诗》收录2200人,48900首,日本学人平冈武夫统计是2567人,49403首又1555句。

今人研究得知,《全唐诗》是以季振宜的书为基础,据胡震亨的书补遗,仓促编录而成,用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用内府刊本的名义,其实是在扬州编订刊行。其大端的问题是:误收、漏收;作品、作家重出;小传、小注的舛误;编次不当,还可以列出许多,最重要的缺憾是,它没有说明文本的来源。

我做的工作的起步,就是唐诗补遗。从日本人市河世宁《全唐诗逸》(1796)开始,到《全唐诗外编》(1982)补录2000首,到我的《全唐诗补编》(1992)补诗逾6000首。

对《全唐诗》考订重编之议,实际上是从闻一多开始,到岑仲勉、李嘉言在大量考订后有所倡议,上世纪80年代以来有一系列工作展开。我个人也是经历了三个阶段,最早是做唐诗补遗的工作,其次是和别人合作的阶段,第三阶段就是最近十几年,我自己一个人来做。

我最大的感慨就是,现在的工作条件,像古籍数码化以后可以全文检索,以及古籍善本资源的全球的公布,电脑写作可以在一个文件夹中包括上万个文件,每个文件都可以作成千上万次修改,给我的工作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从我个人所确立的体例和追求来讲,不仅是求唐诗之全,而且求唐诗之真,且求尽可能地接近唐人写作的原貌。这些工作,前人是难以想象的。

写定全部唐诗的方略与学术目标

写定全部的唐诗,其中方略和学术目标到底应该是什么?我想首先是穷尽文献,凡引到唐诗的第一手基本文献都引用到了。

第二是,凡所引书尽可能用善本。看的书太多了以后,就会知道不是什么书都有价值的,不是什么书引用的唐诗都是有意义的。最重要的典籍,曾用过许多版本,如《文苑英华》,通行是中华书局影印宋配明刻本,宋本存150卷,后来傅斯年图书馆有10卷宋本影印,还用到了傅增湘的校记,以及最近国家图书馆公布的明钞本,也就是傅增湘所据的底本。

第三个是诗人小传的编写、诗集文本的溯源、鉴别真伪的传误,还原唐代本真的面貌、历代流传的变化,都是要求全、求真、求细。也就是说将每个诗人每首诗都追溯文本来源,记录传播变化,参考历代研究,重新写定。这个很重要。我是真的感觉到遇上一个幸运的时代。严格地说,我个人有一些很奇特的癖好,我对生物分类很有兴趣,对古今地理也很有兴趣,这种兴趣也影响到我对唐诗文本的掌握。大家知道,生物分类中最重要的原则,是对全球生物资源的彻底调查和占有,上天入地的调查,对于所有的生物,从门、纲、目、科、属、种做到无限的可分。这种方式实际上影响了我对唐诗文本处理的观念。即任何一个诗人都曾真实存在,每一首诗都有独自特殊的流传轨迹,新的总集的编集是为学者和读者提供完整、可信的文本,储材备用,足资征信。

最后完成的《唐五代诗全编》的基本情况,正编是凡1200卷,其中有唐一代是937卷,五代28卷,十国145卷。世次不明的还有10卷。曾有朋友问我,你还有多少唐诗人不认识的?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有诗而事迹不明的作者,10卷之中大概还有250多人,我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另外对于神仙鬼怪,我用了明代茅元仪的说法,称之为“幻部”,是12卷,希望给以编造神仙鬼怪故事的作者以第二层级的著作权。最后作者不详的无名氏诗有68卷,其中最后5卷是唐人依托前代的诗歌。还有别编25卷,就是对历来的传误诗,也加以收集和考订。这样的分类,就是希望全书能够穷尽各种变化。

那么到底增加了多少首?我到现在都没有办法确切地统计。我只看到一年一年很快地过去,一天一天很快地过去——每天看着日升月落,稀见善本和新出文献奔涌而至,应接不暇。好处在于,我因一己操作,不借助手,可以不断地微调体例,判断真伪,变化位置,斟酌文字。

至于这本书的体例,也努力参考了前贤同类的著作。最重要的可作参考的,一是逯钦立先生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不分完残地详尽记录文本的来源。应该来讲,一首诗的文本流传的痕迹,会在各种书中留下记录,这些记录是我们考证校订文本的依据。另外一个就是唐圭璋编纂、王仲闻参订的《全宋词》,这个书精彩的地方是由繁到简,它最重要的一个做法是附录中有互见词的校订,逐一说明传误词的篇题、本文、来源及考订。

还有唐圭璋先生的《宋词纪事》,我在80年代拟仿作《唐五代诗纪事》,一直没有完成,现在一并呈现。许多的唐诗来自别集和总集,流传过程中也有不断的舛误,但它基本的主干是可靠的(也有伪集)。不过,还有很大一部分的诗是靠史书、笔记、诗话等等传说流传下来的,这一部分诗的变化痕迹就更多。我觉得唐先生的书开创了一个很好的体例,就是关于诗歌写作的第一手本事的记录,是很重要的,其中有差讹,则仍需考订。

另外还有孙望先生的《全唐诗补逸》,他有一个很特殊的体例,就是区分原题和拟题。

这些前辈开创的好的体例,在我的编纂过程中都努力加以汲取,希望达到一个比较高的学术目标。

两次试读本展示的学术追求

最后我想要介绍两次印行的试读本,为何会选择这几位作者的诗歌来加以展现。

去年上海书展第一次试读本,印了杜牧卷。杜牧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子,他水平非常之高,诗也写得好,字也写得好,但是他觉得未尽抱负,最后他把自己所有的存稿都烧掉了。好在他的外甥裴延翰保存了他的诗歌,所以现在我们可以看到《樊川文集》所存诗4卷,还有《外集》《别集》各1卷,另有不少集外诗,最后写定杜牧诗,存457首又6句。

我在做的过程之中,一是存校,即据可靠文献加以校录。二是辨伪。《全唐诗》所收杜牧诗,现在删去75首伪诗,其中60首是许浑的。三是存疑。前说保存的杜牧诗中,仍有大量与杜牧生平扞格的诗作,多达37首,各家考证,如举“作者家在湖湘”“作者家居湘中”“以南方为乡国”“作者为年老大而贫病者”“作者长期落魄途穷”“杜牧一生未曾游边”“不合杜牧身份”等,可备一说,但又难作结论。既不知为谁作,只能将疑点揭出,存疑不删。第四是补罅。第五是稽事,考索诗歌本事。“十年一觉扬州梦”,“十年”还是“三年”,可由杜牧在扬州的经历确定。还有一首“落叶成荫子满枝”,涉及杜牧在池州的一段外遇,也牵涉到诗人杜荀鹤是不是杜牧的遗腹子。

唐诗的时代和我们现在一样,社会上流传着大量的八卦,但是作为唐诗的编订者,我想我要尽可能地把这些八卦的真相给予还原,做文本的梳理。

这一次所印的试读本,是戴叔伦、许浑和陈陶三家。这些选择都有特殊的意义,我在这里稍作说明。

明代中叶开始流传戴叔伦的别集,现在可以看到有七八种不同的文本,都是伪造的——一半真一半假,这是明代商业文化发达以后,印书生意中一种特殊的景象。伪诗这么多,我调查了所有的文本,都不敢取信。戴诗的辨伪,从明末开始到近代,有许多人写过文章,我也写过文章。现在可知,可靠的诗是186首,残诗2首又2句。这些都有唐宋至明中叶以前的可靠书证。那么戴叔伦名下的伪诗有多少呢?可断定为伪诗的,皆删归存目,王安石4首,周端臣1首,元张弘范1首,丁鹤年5首,明前期七八人诗20多首,还有不知谁作但肯定是伪的有20多首,可以证伪的诗有67首。没有早期文本验证、真伪不可知的,还有47首,也就是说伪诗一共有114首。

对于这样的一个情况,把前人的各种考证都汇总起来,加以客观地表达,就是我的工作。前面说到唐圭璋先生对于存目诗有一种“四格”体例,最后一格是通过一两百字甚至几十个字,把辨伪的根据交代出来,我便是仿唐先生的体例。

这次还印了许浑8卷。我本来是想把杜牧和许浑放在一起,因为他们两个人私交很好,而且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诗互相混杂。

选择把许浑印出来,是因为他的诗歌早期文本很多。他的《乌丝栏诗真迹》,是他晚年自己写定的500首,手写的。宋人还看见,裁截了以后分了好几段。民族英雄岳飞的孙子岳珂编《宝真斋法书赞》中,把许浑的这个卷子可以见到的三分之一,大概170多首,全部抄录。可惜这本书后来也失传了。清人从《永乐大典》里面又把它辑出来,讳改了几个字。到现在为止,唐人名家诗歌的真迹,除了杜牧的《张好好诗》,以及近代曾经流传有李郢的自写诗有三四十首,其他就没有了。

同时许浑又有三种宋元本,那么现代人就讨论,哪一部分是许浑的原稿,哪一部分是许浑的改稿。我们还是坚持许浑个人的真迹是第一,三种宋元本以及各种文本是有层次地加以表达。

采取这样一个对照的方式,是把许浑的诗多元地展现出来。这里要特别说明,西方学者比较关注唐诗流传以后的改动,我更多地会关注出自作者本人的改动。就好像我曾经说过李白诗的改动,个人的私事只有私密的朋友可以读懂,我对李白很是着迷,所以李白的私密的事情我是读得懂的,你信不信?我要说这些改动是李白做的。

第三位是陈陶。陈陶有很特殊的意义就在于,在《全唐诗》里面所有陈陶的诗都收在南唐。现代的学者认为,晚唐有一个陈陶,南唐有一个陈陶,是两个人。我这次每一首诗都要落实到作者,我确认,所有的陈陶的诗都是晚唐的那个写的,而南唐的陈陶就是一个影子,谁也没有见过,也没有确凿的痕迹,但是是有很多故事。这就可以看到事实与传说之间的距离。

印第二次试读本,我本拟做六家,其中杜牧前此印过,这次改动较多,避免重复未印。

唐彦谦的部分已经做好了,交稿前十分钟发现明抄《文苑英华》有一处两首唐彦谦的署名诗,傅增湘失校,我也沿旧说以为是罗隐诗,一处记载歧义在书稿中要做四处改动,因此临时撤下。还有段成式,是在杜牧后的3卷,我觉得可以展示的一是集句诗的处理体例,二是以家属圈或朋友圈编次的体例,三是其中有一节元繇诗误为周繇诗的考证,沿用了已故陶敏教授的考证。

全部几千诗人,每家文献都有其独特性,难以全部说明,在此仅举例而已。


文章来源:文汇报

作者:陈尚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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