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给当下的启示:追求科学之美, 崇尚原创科研

张铃2024-01-26 16:30

记者 张铃 “现在搞人工智能(AI)很少有美感的模型,很多人在谈论的那些AI大模型非常丑陋,这些模型是什么都还说不清楚,更不要谈美感。”1月24日,在纪录片《杨振宁:百年科学之路》首映式的一场圆桌论坛上,北京通用人工智能院长朱松纯说。

这场圆桌论坛的参与者包括朱松纯、西湖大学校长施一公、中国科学院院士谢心澄、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原所长刘钝。

朱松纯从小向往物理学,1986年,高考志愿被家人从近代物理系改为计算机专业。物理学家能用简单的物理方程来解释非常复杂的现象,朱松纯敬服这种能力。杨振宁崇尚物理之美,有对美的追求和信仰,朱松纯认为,杨振宁给非物理专业的人在山顶上树立了一个标杆。

朱松纯想,智能也是各种现象,跟物理学中的各种现象是类似的,在这么多复杂的、说不清楚的现象背后,一定有一个非常简单并且很美的数学理论,这是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所共有的。

朱松纯还谈到一个问题:现在很多顶尖科学家不敢说话,科学方面有争议的事情不敢站出来说,怕得罪人。

“开会的时候,大家都是一团和气”,朱松纯认为,这个气氛对中国科学的发展非常不利。他佩服杨振宁几年前论证高能物理大项目时站出来提出反对,敢于说得罪很多人的话,这种精神是当代缺失的。科学的争论最后还是需要科学家出来说话,敢于辩论。

朱松纯还提到一个现象,在中国的社会舆论中,人们把图灵、霍金等人视为世界级大师,却对杨振宁的科学贡献缺乏足够的认识。“杨振宁的科学贡献远在霍金之上,这是客观的事情。但是,为什么霍金在中国受到这么大的崇拜,而杨先生受到这么大的非议?”

基于此,朱松纯认为,施一公、饶毅和潘建伟发起制作杨振宁纪录片意义重大,中国需要热爱中华民族的杰出科学家,弘扬科学家精神,在当下关键的十年,涌现出更多原创的科学成果和大师级的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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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整理自朱松纯圆桌讨论内容:

今天和大家一起观看《杨振宁:百年科学之路》纪录片,我很有感触。我从小向往物理学,1986年我高考报的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近代物理系,被“大一统”(Grand Unification Theory,大统一理论,又称“万物之理”)的梦想所吸引,结果家里人到招生办把我的志愿改了,当时大家都觉得未来科技的前沿可能在计算机方向,所以我就进入计算机专业。但我一直认为,计算机跟物理比起来,还是“肤浅”了许多。

刚才杨先生在纪录片讲到,他有1/3的论文是在统计力学(统计物理),2/3是在宇称。我很有幸在哈佛大学做博士研究的时候,有两个机会接触到了杨先生的工作。在计算机视觉建模过程中,我读到了两篇杨先生在统计物理方面的文章。

第一篇是规范群(renormalization group)。当时我们想要构建一个视觉的模型,人看世界的视角走近走远看都是一样的,我们的感觉是不变的,所以,视觉的模型应该是尺度不变的。有人指出物理学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我就找到了他的文章,看了之后非常震撼。

第二次是相变(phase transition),他在影片中特别谈到相变理论。相变就是在某个特定的温度,比如零度,冰水汽的状态转变,这是个很复杂的物理现象,他们居然能够把这个现象解释成为统计物理的模型中的一个特征,就是,概率模型的熵率的函数(entropy rate function)在某一个点上的一阶导数不存在,就是有奇异点存在,在那个点上不可微分,而对应有多个导数值,从而出现相变。我们在人工智能领域建模,也经常有从一个模型转到另外一个模型的时候,比如逻辑(像冰)、概率(像水)、神经网络(像汽)同时存在于我们的思维当中,这是如何切换的,我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

能不能像杨先生这一辈物理学家那样,用简单的物理方程来解释非常复杂的现象,物理学家在这方面的工作非常令我们佩服。要知道,现在搞人工智能很少有美感的模型,现在很多人在谈论的那些AI大模型非常丑陋,这些模型是什么都还说不清楚,更不要谈美感。

杨先生给我们这些非物理专业的人,在山顶上树立了一个标杆。因为我一直念念不忘大一统理论,当时在中国科学家上大学读书的时候我没死心,我就想,智能也是各种现象(认知智能、感知智能、具身智能、心智、社会智能等等),跟物理学中的各种现象(光、电、磁、重力等等)是类似的。我就相信在这么多复杂的、说不清楚的现象背后,一定有一个非常简单且很美的数学理论,这是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所共有的。

我在大学的时候就思考这个问题,三十多年过去了,到今天仍然还相信,这是为什么我后来搞通用人工智能(AGI)。我认为AGI一定不是一个几万亿参数的大模型能够做出来的这么一个说不清楚的东西,一定是一个非常美的、简单的东西。

影片中,杨先生一直在谈物理之美,这一点,我觉得从精神上受到杨先生他们这些人对美的追求和信仰的影响,就是你相信这个东西一定要存在,所有的科学都是追求用最简约的模型来解释纷繁复杂的现象。

我相信现在科学的前沿确实是在往信息科学、智能科学转移,从物理空间转向信息、思维和认知的空间,在这些新的空间,它们的复杂度和模型,和物理的模型显然是不一样的,这也是我们中国希望成为一个世界的科学中心的一个机会。

我们希望北京建成世界的科创中心,这个科创中心必须有原创的思想,原创的技术路线提出来,不能说跟着人家的大模型、AlphaGo(阿尔法围棋)跑,那是永远也不可能建成一个世界科学中心的。我们要有这种胆量、气魄与定力,在新的科学花园中去构造自己的理论,有可能我们这一代人也只是做一个转移和铺垫,但是我相信我们能够做成杨先生那样的世界大师级的,领先世界的成就,在通用人工智能领域或许我们有机会做出可以贡献给全人类的成果。

现在,我们很多顶尖科学家都不敢说话,科学方面有争议的事情不敢站出来说,就是怕得罪人,有的时候是怕冒犯了领导,有的时候是怕得罪同行,所以开会的时候,大家都是一团和气,特别是年轻人讲话中规中矩,让他们发言吧,基本都是讲废话、客套话,这是我回国这三年感受到的,这个气氛对中国科学的发展是非常不利的。

我非常佩服杨先生几年前论证高能物理大项目的事情,我这里不评论他说的是否正确,但他站出来敢于说他不同意,他提出反对的理由。敢于站起来说得罪很多人的话,这种精神是当代缺失的,我觉得在科学争论上能够不那么圆滑、不那么世故,这一点,我国大多数科学工作者做不到。

我现在的很多发言,有好心人就来提醒:朱老师,为了保护你,你这个话就别说了。我常常需要“被保护”,我觉得这还不是政治原因造成的,主要还是科学文化的缺失,是科学共同体的问题。科学的争论最后还是需要科学家出来说话,敢于辩论。年轻人要敢于否定前辈,不要在发言或者写邮件的时候,开口闭口“尊敬的某某院士”。我觉得杨先生在这件事上也给我们作出了榜样。

我再多说一个感触,现在中国科学的发展已经到了一个新的时期,我们正在走向世界科学舞台的中央,但是,大家都在问,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世界级大师出来,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我们一直都在否定自己人。霍金是不是个大师?图灵是不是大师?在中国的社会舆论中,都说他们是世界级大师,都是科学的顶峰。但是,学物理的人都知道,杨振宁的科学贡献远在霍金之上,这是客观的事情。

但是,为什么霍金在中国受到这么大的崇拜,而杨先生受到这么大的非议?我们作为一个民族不能去保护我们的科学家,不在世界舆论中宣传我们的优秀科学家,我们这个民族就没有代表,我们只能永远去崇拜国外的科学家。比如说计算机、人工智能这个领域,很多大学搞什么“图灵班”。搞清楚图灵到底对人工智能有什么具体的贡献了吗?难道霍金和图灵的性格和人品都是完美的吗?恰恰相反,他们都有很严重的私人问题,但这不妨碍英国人把霍金埋入他们的大教堂,把图灵的像印到英镑上,把他给推出来作为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的神,供全世界膜拜,这值得中国社会好好反思。

杨先生有一句话,他说他最大的贡献就是让中国人有自信,自信可以在国际科技前沿做出杰出贡献,但是,我觉得中国人到今天在科学上还没有足够的自信,我们这个社会总是否定我们自己的天才人物,抓住他们的小事情不放过。我要在这里呼吁一下,中华民族在科学上不是没有人,只是自己不推崇我们的人,犹太人怎么懂得在全世界推崇他们的人?英国人怎么懂得在全世界推崇他们的人?我就说这么多。

感谢施一公、饶毅和潘建伟发起制作这个纪录片,我认为意义非常重大,中国需要热爱我们民族的杰出科学家,弘扬科学家精神,在当下关键的十年,涌现出更多原创的科学成果和大师级的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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