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农家的喜事儿就多了起来,村里不时传着谁家儿子要娶媳妇了、哪家闺女要出嫁的喜讯。
老家人把娶媳妇叫“绛媳妇”。绛是大红的意思,是不是这个“绛”字拿不准,音是这个音,意思与“娶”应该一致。
闺女出嫁叫“奏媳妇”,我理解这个“奏”是“做”的土话读音,做媳妇之意。
母亲那一代老人还把闺女出嫁说成映托(或应托)闺女,毫无疑问这也是土话。听口气推解其意,似是尽最大努力让闺女光鲜亮丽地“奏媳妇”,多陪送点嫁妆什么的。
旧时,父母给儿子娶媳妇倾尽家底儿乃天经地义,嫁闺女则是量力而行,家里富裕就多陪送点儿;实在拿不出,娘心酸,闺女难过。映托闺女,是母亲那种五味杂陈心情的委婉表述。
此理之下,儿子绛媳妇隆重热烈,闺女奏媳妇会显得简单许多。
农家人把喜事儿定在腊月来办,至少有三重设想。
首先是为顺应天势,遵从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的自然规律,人与四时融洽相处。
其次又是一种经济实惠、精打细算过日子的生活方式。进了腊月就是年,办喜事儿和过年凑到一起,很多礼仪性的迎来送往就可以统一筹划,能合二为一、一并办理,能省则省,把喜事儿办得兴高采烈,兼顾过年应有的礼节,可谓一举两得。
再者就是喜事儿连着过年,新人新年新气象,这叫喜事连连、喜上加喜。当然,老人们的打算更是如意,那就是来年秋天收获的季节能抱上大孙子,添丁纳福,这又叫喜事不断线。
再说,冬天对于农家人来说,相对清闲,有更多的时间操持喜事儿。
如此序列缜密的设计理念,基于农家人对于孩子喜事的高度重视,每一个环节严丝合缝,来不得半点马虎。
以绛媳妇为例,什么时候相亲,哪天提亲,什么时间定亲,仪式选吉日良辰,细节尽在掌握中。节拍如同跨栏运动员,每一个动作都在点儿上,不可稍有疏漏。
为此,家族的长辈们聚在一起,多次磋商,综合家里的具体条件,量入为出,制定既要顾及面子还要考虑里子的操办方案。推举一位本家族精明能干、具备相应管理水平、能够公正处事、善于协调、年富力强的人为本次喜事儿的总管。
在总管的麾下,根据需要,分派若干跑腿的,处理相关事务。
大政既出,各路人马分头进入紧锣密鼓的筹备中。购置喜事用品的,给姥爷舅舅大姨小姑报喜的,当差的小步快跑,决不懈怠。
总管一日一汇总、三天一调度,气氛欢快,有条不紊,渐次推进。
我在农村生活时岁数还小,家族是个人丁兴旺的大户,曾祖父的好几个兄弟还在,每遇大事必出场,爷爷辈的都插不上嘴,我等毛孩子打酱油也轮不着。
但有几件事是我自己经历过的,很有时代感,说来情深话长。
1975年腊月哥嫂成婚,这是我们家族时隔二十多年长子长孙的又一次婚庆大典,上一次是父亲作为长子长孙迎娶我母亲。
消息传开,村里左邻右舍纷纷前来看喜,送到家里或两三块钱或印着大红喜字的洗脸盆、铁皮暖水瓶、床单、枕巾等。哥嫂的新房里不几天就堆满了各种礼品,甚是壮观。
看喜,如同现在婚礼上的随份子,予以表达祝贺、祝福之意。但老家的看喜与城里人现行的随份子有很大不同。
城里人是看着通讯录把认为有些交际、足以达到随份子这样情谊的亲朋好友通知一遍,进行预热,临近办喜事的日子再予以确认,谁来谁不来,据此安排座次。
老家的看喜程序与此相反,谁家办喜事,街坊邻里闻讯而来,把礼金、礼品送到家,才能确定人家是要来看喜,绛媳妇那天留出坐席的位子,提前一天把请帖送到府上。也有的在人家到家里送礼时一并把请帖呈上。
这种形式一直延续至今,保持了一种贵族式的矜持,也不至于给本无看喜之意的人带来精神上的压力和经济上的负担,充满了应有的尊重。
当然,这跟农村的生活方式和狭窄的活动空间分不开,鸡犬之声相闻,东家长西家短,哪家有点事不出一天妇孺皆知。
稍有区别的是,本家族不出五服的长辈和血缘近的亲戚,那是需要一家之主上门亲自汇报并当面邀请的,否则会因礼节不到而受到数落,脾气大的甚至在喜事当天故意缺席,摆个谱儿,给晚辈点脸色瞧瞧。
邻居们到我家看喜送礼金、礼品的那几天,正好父亲单位有任务,一个星期未能回家。
那几年赶上政府提出移风易俗、喜事新办。父亲完成工作回来,知道看喜的事,提出哥哥的喜事要响应政府号召,不收礼金、礼品。
父亲是共产党员,在铁路上工作多年,在家族中享有一定威望。此提议一出,得到母亲、哥哥以及家族长辈的赞同,决定不再收受礼金、礼品,已经收了的礼品留下,礼金全部退回。
父亲说,大家的日子过得都很紧巴,一年挣不了几块钱,养家糊口,实在不易,这份情意我们全家领了,礼品、礼金就不收了。
我对这件事印象很深,还被父亲指派去给几家邻居退送礼金。人家都是推来挡去、坚决不收,一个劲儿地说他们家绛媳妇时我家看喜了之类的话。
母亲教我一招,不管他们怎么推辞,找个地方把钱塞下转身就跑,终于完成了父母大人交给的光荣任务。
第二件事是上小学三年级时,班主任许老师奏媳妇,嫁到不远的邻村。
当地习俗,闺女出嫁时,要有一对金童玉女随拉媳妇的车一起送到婆家,雅称“压车”。什么意思?以此留住闺女家的念想,因为出嫁当天,除了这对金童玉女,不再有其他人跟着去婆家,两个“压车”的孩子就是娘家人的全权代表。还是期盼未来儿女双全的意思?或许两者兼有,可见“压车”的孩子肩负的责任有多重。
能为班主任老师出嫁“压车”,真是莫大的荣幸,说明许老师喜欢自己的学生。
许老师是村小学的民办老师,按规定结婚之后要把户口落到婆家,户口不在村里,就不能继续当民办教师了。
三年级结束,许老师离任。过年她回娘家,我专门去跟她告别,又一直送她到村边的路口。
那会儿可没有小汽车拉新媳妇,用的是生产队的马车,把铺炕的席子拿来在马车上装个棚子,前后挂上红色的大包袱布做挡布,很像以前达官贵人出行坐的马车轿子。
新媳妇和“压车”的金童玉女坐在车里,其他人跟在车后边做护卫,很是威风。
下午还是这辆马车把“压车”的孩子送回家,每人得到两个糖火烧、两块糖、两个枣、一把熟花生。
经年累月,老家人办喜事的一些习俗发生了很大变化,马车换成了小轿车,“压车”的金童玉女大概也换成了伴郎伴娘。
唯有乡里乡亲看喜的形式依然保留着过去的样子,以发自内心的祝福,愿一对又一对新人在简单纯粹的生活中寻得真爱。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许志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