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之地的荒唐与浪漫

食通社2024-01-22 16:22

在《沙漠绿洲实习记》上篇中,我试图回归职业本性,探讨生态农场的经营困境。但其实在阿拉善致良田农场实习的两个月里,当咖啡师,才是我在农场的日常。

致良田的咖啡屋,是我少数能为农场出力的工作场景。每天卖卖汽水、零食,偶尔做做咖啡,陪大大小小的客人摆龙门阵,打扫咖啡屋内外区域,定期盘点货品、联系同事补货和选品。也是因为咖啡屋,我在最初的失望后,找到了继续待在农场的合理性。

“劳动者咖啡”是一个被刷成黄皮的集装箱房,外墙上嵌了两把椅子、一个茶桌和一条长桌。桌椅面朝北方,夏天坐在那里正好可以看着太阳在面前升起、落下。有阵子,农场总刮西南风,那处桌椅让咖啡屋成了唯一一处可以坐在室外透气的地方。起风时,背风坐在咖啡屋外,大杨树叶相互拍打,像海浪在身后翻滚。

我喜欢那个地方,最开始因为那里有咖啡、啤酒,熟悉的东西给陌生的生活带来安全感。后来是因为这个空间让我与各种人相遇——研学的客人、农场的志愿者、厨房里忙碌的姐姐们和地里的工人。他们是我留恋阿拉善的理由。

1

来沙漠帮客人溜娃

“呀,这里还能喝咖啡!挺好挺好。”作为农场的接待中心,每一批新到的研学团里总有家长发出跟我刚到时一样的感叹。但家长们只会偶尔来点咖啡,更多时候是小孩儿在咖啡屋进进出出,这里有他们热爱的汽水。

农场用水抽自地下100多米,水质硬,味道有点咸,外地人喝不惯那水,我一开始也喝不惯。小孩儿们来买汽水,既为解馋也为解渴。

今年暑假,农场接待的研学团比去年多。每个团20来号人,大多数是小学高年级和初中生。最开始我以为自然教育研学就是高级旅游团,接触下来才发现,正经做自然研学的团,跟旅游还真不太一样。最起码研学团的家长和孩子们会遵守农场的各种环保约定,做好垃圾分类,也知道节约用水,更不会对农场房间里的虫子大惊小怪,对志愿者们大呼小叫。

●研学团的孩子们不仅是咖啡屋的主要消费者,也让种瓜没赚到钱的农场得以继续运营。

我喜欢把汽水卖给小孩儿的过程。零售业有句话“Retail is detail.”细节定成败。一些更强调自然教育属性的团,带队老师不希望孩子们喝汽水。他们觉得体验沙漠的水质也是研学的一部分。但我很快也学精了,每到一个新团都先跟领队确认,小孩儿每天限量多少瓶大窑。大部分时候,小孩儿每天只能喝一瓶,不过从沙漠徒步回来后,作为奖励可以多买一瓶。

在很多小孩儿眼中,我应该是个有点暴躁的“服务员”。有一次,一个男生当我面把湿垃圾丢进干垃圾桶,我把他叫住:“那小孩儿,把你刚刚扔进去的东西捡出来,扔进厨余桶。”他跟我狡辩了好一阵,直到一位家长看不下去,帮着督促他把垃圾分了类。

我很快被拉去当研学团的助教。我唯一全程参与的研学团来自广东的自然教育机构“荒野学堂”。团里都是7岁到15岁的小朋友。他们在阿拉善待了6天,我每天负责后勤。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全团最小的7岁广东小男孩儿,他有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每天中午我们瘫在咖啡屋午休时,他总跑进来凑热闹,眨巴着那双好奇的大眼睛盯着我冲咖啡。有天中午,我刚拿出滤纸他就开口说,“要先用热水把它淋湿。”

“小孩儿挺懂嘛,要不然给他尝一点儿吧。”我找出一个小茶杯倒了一丁点儿给他。喝完,他给我45块钱,让我抽时间给他妈妈也做一壶。后来的一个清晨,当我把咖啡送到他妈妈手上时,其他妈妈投来羡慕的目光。

这个小孩儿也是我接待过唯一给家长点咖啡的小客人。虽然他玩兴奋后不管不顾,谁的话也不听,但每当安静下来,总能看到他被妈妈拉到一边,乖乖听着那些大人的道理。我猜,长大以后他会是个令人温暖的大男孩。

●我也很想知道,研学团的孩子和家长们如何看待他们在致良田的日子。

同一个团,也有不懂表达的女孩儿。那是一对双胞胎,十三四岁,正值青春期,其中,姐姐比妹妹更不愿意与人好好说话。

带团徒步沙漠时,我一度被双胞胎姐姐的无理激怒。姐姐突然来了月经,这让她格外暴躁。同行的外婆对她非常担心。我给姐姐送去卫生巾,告诉她如果难受,可以跟领队请假,但她骂我离她远点儿:“我都说了别管我,听不懂话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生气——我一个没拿钱的志愿者,没必要受这份气吧?!但我把这个火咽下去了。

当晚,研学团在沙漠里露营。双胞胎姐妹住在双人帐篷,她们的外婆被安排在我们的大蒙古包里。

夜里狂风大作。外婆在我对面一会儿翻身,一会儿坐起来叹气,我担心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却说:“外面会不会很危险?我要去把她们找回来。”我为了让她宽心,答应出去把双胞胎叫回来。

我刚出蒙古包,外婆也跟来上来,拉着着我加速往帐篷区走,嘴里念着,“是我要带她们出来的,出了问题我没办法给她们爸妈交代。”后来我才知道,外婆在荒野学堂的大本营——广东一个生态社区的农场工作,农闲时也在领队老师家做家政。为了让双胞胎姐妹可以把眼睛从手机挪开,外婆花掉了自己一年的收入,带她们来到阿拉善。

这个外婆只比我母亲小一岁,每当姐姐对外婆态度糟糕时,我都很想教训她:要是我有小孩儿,可不容许这么对待我的妈妈。

沙漠行程结束后,领队让大家写下徒步中的感受。我读了姐姐的作文后竟有一丝丝庆幸:庆幸当初控制住了情绪没有反击她的恶言恶语。

别的小孩儿都在记录沙漠徒步和贺兰山风光,只有姐姐写下的尽是与外婆的点滴:与外婆一起在沙漠里搭帐篷,也感受到了大风夜外婆的担心。在贺兰山上路过死山羊时,外婆给她们现编的山羊故事,她也写在了作文里。

原来小朋友的表达如此割裂,一边驳回所有人的好意,一边又记得所有的好。结营仪式上,要选出三篇获奖作文,我把其中一个奖给了双胞胎姐姐,作为一种迟到的肯定。

2

啤酒大客户

——农场的志愿者们

在农场的生活非常琐碎。有次在咖啡屋,一位家长问:“这里给你开工资么?”我调侃道:“白干,我就是来吃苦的。”另一个家长立马插进来说,“那难怪,看着这么快乐肯定是不收钱的。”我想他的潜台词是,成年人的世界里,这里的工作经不起算计。

在排解掉初时的戾气后,我的生活还真挺快乐的。欢乐大多来自于我的志愿者同伴,大家在农场混乱的生活中相互给予情绪价值。

小朱和小周是两个从北京来的00后弟弟,他们是我刚到农场后到快乐源泉。这俩人每天出早工做直播,跟着出去干地里的活儿,一边喊累摸鱼、一边又乐在其中。

小朱比我小整整一轮,第一次开销售会议时就记住了他。在向直播电商老板提问的环节,他的每个问题都在点上,甚至比我遇到的差劲记者还靠谱。熟起来后,我才知道,他是跟着妈妈在生意场上看多了。

小朱是被妈妈介绍到农场来的。为了让儿子来历练历练,他妈妈给出了一大笔零花钱作为条件。而小周,是因为小朱要来才跟来的。对他来说干什么不重要,跟兄弟在一起才重要。

小周小朱在农场出双入对,他们很快成了咖啡屋的帮工。我出去跟团的时候,他们就窝在里面看店,每天跟我一起收拾咖啡屋外的垃圾、晚上一起盘货、整理Excel表格。完成一天的工作后,各自瘫在一个角落玩各自的手机、电脑,直到午夜才回去。

有天晚上12点,我们从咖啡屋出来,小朱撑开自己的遮阳伞。我疑惑地问:“这是干嘛?”小朱说:“我怕月光太强灼伤你。”我回:“今晚新月,没有月光。”说完,三人哈哈大笑着走回各自的房间。

●篝火夜谈也是农场生活最惬意的部分之一。

但我们熟起来没过两周,俩弟弟就回北京了。农场是个迎来送往的场所,一批一批研学团来了又走,志愿者也如此。弟弟们快走的时候,麦子和花生刚来,我们年龄差不多,后来成了朋友。

她们赶上农场劳动力最青黄不接的时候,硬着头皮接了后面的两、三个团。那段时间,我每晚都陪她们喝酒。有时候洗完澡的家长路过我们,会担心地问“你们怎么还不睡?”我想,家长或许在谴责我们“这个点还不睡,明天的活动还怎么带?”

面对这样的问候,我们总心安理得地回复“快了快了。”

聊天聊多了,我大概也知道农场志愿者招募的问题:很多人出于好奇、出于想找个地方休息、出于对生态农业的兴趣,反正各种目的来到这里,却赶上了致良田最繁忙的时节,不得不上手一些行前双方没有沟通到位,或本身就不是太想做的工作。

比如花生,她是中学的体育老师,来致良田是想了解农场的经营情况。她在老家有一块地,想把它经营起来。这一两年趁着寒暑假在各地游走,了解不同生态农场的商业模式和经营情况。结果到了阿拉善,每天干的却是当老师的老活儿,经历了两个团后,精疲力尽的花生提前离开。

麦子比她逗留的时间更长。到农场时,她刚结束上一份在创新教育机构的工作,本想来农场休息一阵子,没想到还要去带团看小孩。麦子因为不满,时常突然消失,直到深夜才冒出头来。她邀请我喝酒,我一般会陪到尽兴才回。我们大部分的话题今天已经想不太起来了,但都与工作状态、各自经历和事业规划相关。

9月初送麦子离开农场的前一天晚上,她醉着感谢我给她提供的陪伴和情绪价值。那时我才猛然发现,被大家需要的感觉也让我给农场生活带戴上了美好滤镜。

3

喝咖啡的帮厨大姐

这里的美好滤镜,还有一半来自于别人的记挂。

9月初我离开的那天,白露刚过,向来干燥的阿拉善左旗起了场大雾,雾气从贺兰山一路向西笼罩了整个农场。临上车前,碰见白姐在远处放羊,我们与她告别,白姐让我们今后“想着回来”。

白姐是甘肃人,这些年在阿拉善安了家。夏天在农场,她既是地里的工人,也是厨房的帮厨。秋天以后,她又成了羊倌,替附近的牧户赶羊。她的老家甘肃民勤也是有名的蜜瓜产地,但在那里,人是便宜的资源,不像在内蒙古的阿拉善,能开出日人均200元的工资。

白姐在厨房的搭档王姐,是工人里对我最热情的大姐。王姐是本地人,做得一手西北菜,只要她做饭,我都吃得又香又饱。我每次进厨房,对她嘴都特别甜。

8月初的某个日落,我坐在咖啡屋外喝啤酒,王姐路过跟我说拜拜,我下意识的回了一句:“明天我不在。”她愣了一会儿问为啥。我立马解释说,第二天要跟团进沙漠,得后一天才回。她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后天见,你走的时候一定要说,好喜欢你呀~!”说完,王姐开着她那辆白色轿车回家了。

除了谈恋爱,我很少从成年人那里收到如此直白的表达。王姐走后的那天傍晚,晚霞一片很美很温柔。

●荒漠之上没有茂密的植被、没有高耸的山脉,沙漠是松软的,它支撑不起遮蔽太阳的障碍物,只有看过去一眼数百里的辽阔。

王姐和白姐在厨房,一般得做三四十号人的饭,每当王姐在餐单上看到工作量后,总会跟我定两杯咖啡。她们这个习惯是因为我养成的。有天我突然觉得“劳动者咖啡”不能没有劳动者,就给她们做了一壶,没想到第一次喝咖啡的姐姐们很受用。“你这个东西厉害,喝完下午干活儿都不困了。”于是,她们成了志愿者之外喝咖啡的常客。

有时候,我们会在厨房里吐槽工作。王姐总语重心长地说,以后别再干志愿者这种傻事了,回去以后找个工作好好干,不要像她们这样只能留在农村干地里的苦活儿:“我们没读过书,没有选择。”

她们时常对我有类似的嘱咐,有时候甚至让我离开以后别再回来了。但临近离开前,我与王姐告别时,她叮嘱我,下回来阿拉善记得来看她。

我和麦子都是收到过王姐劝告的人。有时候深夜跟麦子喝酒,我们也调侃,以后再不干这种免费的活儿了。但离开阿拉善后,麦子又去北京一个创新学校做了志愿者。11月,她回了两次农场,跟我说阿拉善是个令人留恋的地方。

不记得是哪一次研学团走时,有客人跟马老师反馈说,觉得致良田真好,像乌托邦,马老师连连拒绝这个概括。

致良田确实不是乌托邦。乌托邦里没有每天要反复拖的厕所、反复提醒客人的垃圾分类,也没有闷热厨房里做出的大锅饭,乌托邦里更不会有现实的生存苦恼。

这片沙漠绿洲既承载了无数的想象,也被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填充了丰富的真实关系。正如阿拉善的沙漠,看似贫瘠,但拥有属于自己的那份生机。

作者:朱若淼

除注明外,文中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编辑:熊怡

版式:莳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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