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乘车,读的是王安忆《长恨歌》里的第二部分“邬桥”。有一段描写做豆腐那家二儿子阿二的心事,是这样写的:“这难过比先前的更甚,有点咬心的。先前的难过,是茫茫然一片,如今却是水落石出的。先前的难过,是不知道要什么、只知道不要什么的难过,如今却是知道要什么、还知道要不到的难过。”
这里说的是阿二的前程和爱情。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后,还读出了一点小说之外的其他意味,倒是颇贴切岁暮年初的心情。
其实是有些琐碎平庸的,无关前程和爱情这样一个人生命里的大事,但又休戚相关,谁也别想走开,那就是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惊人的时光。
起初摆在面前的,是那样悠长的,仿佛永不尽似的,茫茫然一大片望不到边的水域。可是走着走着,突然就发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了,一年已尽,岁月忽已晚。
这时才蓦然惊觉,很多事都没做,尤其是那些喜欢的地方、想要完成的心愿,还在那空空地搁置着。忙忙碌碌,慌里慌张,甚至坐下来喝一杯茶的闲情逸致都不曾有过,而时光之河,是那样安静地把人抛在了身后。
此时,突然间目标也清晰了,理想也明确了,可是河水东去,永不复归。想要时光慢些走,可太难了,这比阿二想要得到王琦瑶的爱情难多了。
时光倒流,在这世上根本不可能,多令人忧伤。
其中的一个词“咬心”,是很传神的,不但对于阿二的情感,于岁末年初的情境也十二分贴切。让人联想起胖乎乎的白蚕和幽幽绿绿的桑叶的画面,一片片的时光之绿,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地成了空翠。
蚕犹可吐出亮白的丝,编织成华美的绸缎,而慢慢退走的时光之绿只是一片影子了,在记忆的世界中慢慢地淡化,甚至会淡得无影踪,像从没经历过一般。
阿二给王琦瑶讲诗,说好诗都是有画意的,讲到李白写王昭君的两句诗:“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仔细品味,发现眼前展现的也是暮色沉沉、光影渐去的情景,有“长河落日圆”的辽远,也有“大漠孤烟直”的幽寂。
合上书,上楼梯时,心里不由自主地回旋着“行行重行行”这样的诗句,生活也是这一日日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日已远”“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谁能说这就是想念一个人,而不是怀念一段时光呢?
想不到,平淡如水的每一时刻,都能成为令人万般恋念的珍贵岁月。只因为它已经属于过去,再也不能拥有。
正如栀子花不知道自己有多香,很多时候,人往往不知自己所拥有的有多珍贵,只有等到失去了,永不能追回时,才如梦初醒,明白平常的鸟语花香即是恩赐的福气。
从车站出来后,走在一条很安静的街道上,两边都是极具沧桑感的灰墙灰瓦的院落。枯黄的茅草在房顶上迎着清冷的晨风起舞,清扫街道的工人专心地扫地。一个老人端着刚买回的热腾腾的早餐,神情宁静地推开油漆斑驳的大门。一棵大树像从画中走出的,坚实的根、苍劲的枝丫,无不在呈现着时光的质地。
平常即是珍贵。淡如水的每一段时光都是垒起厚实人生的砖石,每一步都有意义,每一秒都有韵味。
一个路口的宽阔处,圆圆的金黄的太阳正从远处人家的房屋上冉冉升起,含蓄地、柔和地,散发着温暖的光辉。
又是新的一天,望见太阳又从天际走到人间,难免会有这般俗气而欢喜的感慨。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卿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