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竹篮买菜是个情调

孙葆元2024-01-21 08:45

活着活着突然就悟出,时代是在各种时髦的演变中前进的。比如着装,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中华服饰由衣与裳转化成装与裤,每个朝代都有那个朝代的审美。特征即风情,特征固化在产生特征的时代。

我们讲传统是讲某一个事物发展的源与流,有些传统是回不去的。然而传统的行为可以在今天效仿,比如居家的菜事。

采买蔬菜、河海鱼鲜、时令瓜果,有人觉得是生活的琐碎,有人却觉得是生活的诗意。优秀的大厨从来都是亲自入市选择食材的,犹如画家写生,不亲自挑选,怎知哪一样食材可入珍馐?

入菜市须有装菜的家伙什儿。少小年纪跟着母亲去买菜,她用的是一个竹篮,细细的竹篾编成圆形的筐,一根竹提梁牢牢固定在筐上,今天想来,那个竹篮就是一个艺术品。

母亲买菜,一把水红的小萝卜、两棵芹菜、一斤小白菜,或者一小块豆腐,再买一块猪肉,这些菜够我们全家吃两顿。明天的菜,明天再做计较。

那个时候,日子永远是新鲜的。

由此,我也记住了昔日的菜市场。所有的青菜都不打捆,散开堆放着,鲜鱼水菜,摊主身边总是备一把喷水壶,不时把清水喷到青菜上,那菜就挺括茂盛,没有人抱怨卖菜的使水压秤。卖菜的也大度,一单买卖做完,让你二两,那水分就全让出来了。

卖鱼的手里永远持着一根铁串子,像我们家捅炉子的通条,铁串子尖头上有一个孔,买家选好鱼,称量计价,卖家就会把铁串子穿进鱼头,然后拿出一截麻绳穿到尖上的孔里,一抽,麻绳就穿过鱼头,再一系,几条鱼交到买家手里,买家提着鱼招摇过市,就成了市上的一景。

直到上世纪60年代,我们的水产店还沿用这种办法卖鱼,无论卖鱼还是买鱼都是个不能怕腥的活儿,凡是提着鱼的都奓煞着胳膊,既怕鱼腥蹭自己一身,又怕蹭别人一身。

买鱼如此,那么买虾怎么弄呢?卖家说,对不起,你得自己准备家伙什儿!那“家伙什儿”当然是个装虾的容器。母亲从来不让鲜虾进入她的竹篮,买虾时她会准备一个瓷坛,或者索性拿一口钢精锅,是有备而去的。原来生活中各项细节都是有准备的。

如果买熟食则多用荷叶包装,那荷叶是放到笼中蒸过的,既消毒又减弱了荷叶的脆度。熟食店的荷叶柔软如纸,用它包东西绝不会碎裂或者被扎破。

我家住的北城是莲荷之乡,百亩荷塘,莲叶接天,为市场提供了大量包装材料。用荷叶包的烧鸡、熏肉乃至炸鱼、熏鱼、红烧鱼,除了原有佐料的浓香,又夹杂着荷的清香,把日子都熏染得醉人。

有外出的人在街头打尖,买两个油旋,再买一块酱肉,就着荷叶包吃,直吃得满街荷香,这是泉城的香味。

买糕点就不一样了,以前所有的糕点铺都不供应塑料袋。你要买点心?好,上秤称好,店家会铺下一张极大的方纸,再在大纸上铺一张小些的方纸,然后把点心一块一块精心码到纸上,包起来,包成个梯形的金字塔,再往“塔”顶覆一张印着店标的红签,用纸绳捆绑好,提着出店,人也抖擞了几分。那个年月不是家家都吃得上点心的,逢年节或婚庆大事,送一包点心是重礼。

人的习性是既前瞻又怀旧,前瞻时舍弃一切旧的东西,包括习惯、生活的做派;怀旧时又复古,把一切都做成旧时的模样。

其实我们讲传统不是讲复古,传统的本质是精神里的文化意识,形式只是它的外表。复古是形式在新时代的再现,徒具形式,里面有时也掺杂着旧的意识。

我们讲思想解放,就是摒弃旧的意识。发扬传统,有继承也必须有摒弃,包括生活里的文化继承和剔除。


就说糕点,假如时下的糕点铺恢复曾经的糕点包装,既环保又带着怀旧的情调,点心里就吃出了岁月的风情。当下,糕点铺不叫糕点铺了,叫“甜品店”,追求萌、潮、范儿,这是糕点文化的交流。

能否把这些派生的食品放到传统的竹篮里去呢?生活也渴望着更多品类的交融。

其实,生活既是品质的又是形式的,形式有时候影响着品质。

我的一位柳姓老邻居,老伴早逝,儿女在外,日子全靠自己打点。夏至的风俗是吃面,这位老伯一大早就上菜市场采买,然后动手制作凉面的菜品,黄瓜切成细丝,鸡蛋摊成薄饼再切丝,香椿是早春备下的,腌在瓷坛里,现在取出来切末,咸胡萝卜、蒜、香菜皆切末,麻酱用酱油、醋调成细汁,再加上酱肚、酱鸡之类相佐,把一张小木桌搬到院子里,一应佐料摆满一桌子。

傍晚时分,他开始下面,过水三匝,那夏至的凉面就上桌了。就着初夏的晚风,他邀请邻居入座,邻居们都知道老人生活艰难,只送上夏天的祝福。于是老人开吃,一碗面就吃饱了,没用十分钟,为了这一碗面他却忙活了一整天。

邻居暗自发笑,讥他图什么,他们却没有读懂老人,老人图的是生活的情趣。情趣永远在过程中,是以形式的面目出现的。有人追求华丽的生活,有人偏爱素静的日子,是性格使然,也是文化使然。

如今生活已经十分现代化了,我们有时却觉得生活无味。于是有人怀旧,试图从旧日时光中找到那种失去的感觉,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问题在哪里呢?

就在这番寻找中,我又回到上世纪50年代济南的街头,也许是因为那时我刚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所有的小吃都深深印在记忆里。

我记得米粉挑子、冷面挑子、豆腐脑挑子、油旋挑子,这些挑子前边设一个柜子,碗、筷、勺都在柜子里,柜上是一方案板,经营什么,案板上就制作什么。后边是一个火炉,炉上架着锅,锅里热水沸腾,一套经营的家当就被一根扁担挑起来。

少小的我,每每走到这些挑子前,脚步就沉了。母亲知道我的心思,就买了给我吃。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个米粉挑子,米粉是将小米磨细,用一个漏斗漏成粉条,直接漏进一锅沸水里,然后捞出用泉水冷却。这个吃食现在见不到了。

院里的柳老伯曾经是银行的会计师,每晚结账要忙到午夜,早过了三餐时辰,就走到深夜的街上寻一点牙祭。他看到卖馄饨的挑子,买一碗馄饨充饥,每天一趟,付钱、吃饭、抹嘴、走人,一句话不说。

卖馄饨的就记住了这位柳银行,总要留下一碗馄饨,任谁来买也不卖,那是留给柳银行的。

有一天,账务繁多,柳银行忙过了午夜,一看表,心想完了,今天的馄饨吃不成了!出门一看,卖馄饨的仍然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等他。

他感动至极,问: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走?

卖馄饨的说:您还饿着肚子呢!

我把这些故事装在母亲的那个竹篮中,竹篮是新的,故事并不旧,那么,那个找不到的感觉是什么呢?是这些故事沉淀下来的文化。刻意地挑,没法把它挑出来,它附着在日子的深层,需要一番讲述。


文章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孙葆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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