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写《〈董桥文录〉不见了》,朋友们读了,纷纷转身去书架上找自己的《董桥文录》,结果,有的找到了,有的没找到,比例差不多一半一半。找到了是应该的,是正常的,没什么好说。倒是找不到的,惹人讥笑之余,自己也难免要想:
为什么找不到?
因为书多。
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书?
因为爱聚书,爱藏书。
为什么要藏书?
……
就像谈人生,谈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生老病死,都好谈,一说到人为什么要活着,就麻烦了,大部分人都会一愣,都无法立刻口若悬河,谈得头头是道。能口若悬河的人,说的一定是套话。谈书也一样,谈读书、买书、借书、偷书、写书乃至禁书、焚书都好谈,唯独谈到藏书,谈到一个人为什么要藏书,就有些麻烦了。麻烦不仅在于没有唯一正确的标准答案,还在于可能许多藏书家根本说不出答案,但他们都以为自己完全知道答案。
我一直也尽量回避“为什么藏书”之类的问题,盖因此类问题问来问去可能涉及终极问题,但凡答案一说出口,就觉得不是偏见就是陋见。
为了读书?读书用得着在自己家里存书成千上万?
为升值?有书房的房子可是比书房里的书升值更快,更何况许多宗藏书都会捐献给公司机构,自己并不收获“升值”。
为写作?为兴趣?为名声?为快乐?为自我满足?为民族文化百年大计传承传统?这些不一而足的答案听着都貌似有理,实则可能全是自我编织的借口,或自我哄骗的理由。
此刻我想,如果有个场合,非要你回答“为什么要藏书”这样的问题,没有默而不答的自由,那该如何作答?
我想了想,也许我会这样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孰能无病?读书、写书等等均属正常行为,唯基于重度嗜书之上的藏书,确与一种“病症”有关,那就是人生的漂浮感、自卑感、孤独感、焦虑感、空虚感、不确定感……。既然前路茫茫,生死未卜,来世幽幽,不知有无,人若要获得此生有趣、有价值、有意义的存在感,就必须设法获得一种确定感。
对,确定感。在不确定的人生里我们需要确定感。于是,不同的人,各自去找自己的确定感。那些爱书人,就找到了书。书之为物,有形状,有质感,有物料,有文本,有色香味。若识得书籍之精神、物质“双重书性”,书就能给我们一种确定感。很多的书,就带来很多的确定感。每增加一种心爱之书,确定感就增加一分。当知道自己缺少哪些书,对那些确定性的追求就更加强烈。如此循环往复,书籍越聚越多,藏书家就诞生了。
藏书家生活中的确定性比常人或许要多:他有很多书,这是确定的;他的书读不完,这是确定的;他很喜欢自己的藏书,这是确定的;可以和自己热爱的藏书厮守一生,这是确定的;还有很多好书没有到手,这也是确定的;书不会背叛你,这更是确定的。
当所有的确定和不确定都是确定的,藏书家就觉得战胜了不确定性。他因此获得了确定感。
这就是藏书的意义。
换句话说,藏书,就是为了保持对自己热爱的那个世界的掌控感。掌控感都确定了,确定感还会远吗?
为什么藏书?今晚给出理由如上。我知道你不同意。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那你也写下来。为什么说“写下即永恒”?因为写下,即意味着确定。所以,永恒即确定。
所以,藏书即永恒。
胡洪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