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相继举办的几个美展中,艺术家们纷纷交出“作业”。在他们不辞辛劳创作的大作、力作中,我既看到了“内卷”,却也感到了一丝“躺平”。
在各式各样的展览,大大小小的作品里,观众能够看到多重角度的高楼大厦,不同区域的城市鸟瞰,街头、咖啡馆、商场等场景中熙熙攘攘的休闲人群,海边、公园、网红地标里其乐融融的娱乐活动,摩登时代的三五弄潮儿和混杂喧闹的城市街景。“小而美”的流行,使画家们不约而同地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热衷描绘身边的“小确幸”或“小美好”这类“在场”的生活景观。城市化照搬到了艺术作品中:现实里地理空间的差异被钢筋水泥浇灭——走到哪里景都差不多。画面中的地域界限也模糊甚至不复了——艺术家们的“作业”大都似曾相识。不过艺术家又非常之“内卷”,为了表达个人独特的风格和趣味在技法、手法上均动足脑筋:登峰造极的精细刻画者有之,炉火纯青地运用本画种特色者有之,大胆跨界追求融合创新者有之,不急不躁以极大耐心描摹入微者有之……一些画家当然也有更进一步的想法,试图在画面中解决不同的问题,比如在材料上通过综合各种不同物质探索更丰富的呈现方式,也有单纯以叠加、皴擦等手法拓展传统材料的更多可能;或是以线条、块面、肌理、构图等塑性元素在画面中追求不同意味的形式,又或者用媒介形式的包容性和新颖性来打通画种间的通路,模糊和彼此渗透体裁的界限。然而这些“问题”,依旧桎梏于艺术本身。
是我们的经历阅历不够丰富?还是懒得思考,懒得挖掘,懒得深入从而“无心载道”?抑或是忽略了精神世界以至于“无道可载”?不管为何,流于表面的摹写,实际上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躺平”。
我们总是善于,也更习惯于表现距离我们最近的东西。诚然,它们是我们体会最深,最有感而发的,并且多少也能引起城市生活者的共鸣。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偷懒的做法?作品若是停留在对表象的摹写上,总让人感到艺术家就是交了个“作业”,感情也不大“走心”,像一碗“温吞水”,缺乏力量,让人觉得不“扎劲”,更别说承载轻盈的灵魂了。照相术的出现,早已使艺术作品脱离了照搬现实的束缚,此后的艺术作品应该更开阔,自由且深入,是借助不同形象进行的一种有思考、有意味、有内涵的视觉表达。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这也不完全是“心中之竹”对“眼中之竹”简单意义上的取舍或安排,而是要求艺术家们对来自现实生活的切身经验进行概括并提炼,引导观众的情感认同并改变其认知结构。
罗中立的《父亲》,描绘的虽是农民形象,却能让城里人看过后直起“鸡皮疙瘩”。满脸褶子的老农,充盈着整个画面,作者的情感是那样地深沉,又如此地强烈,有直抵人心的爆发力和无限的张力。这样曾经让数代人心灵获得力量的作品对比现在那些内容题材相似度较高的作品,即便是个外行也能分出高下。同样是描绘身边的城市景观,大卫·霍克尼没有仅仅停留在对“所见”的描写。他的技法、色彩确实令人耳目一新,但真正吸引人的,是带有他独特个人感知的“自然主义”。他对泳池、街角、室内的人物等主题的处理方式很主观化,被凝固的时间,被解读的人物内心,画面虽平静,却耐人寻味。
为艺术而艺术的思想,纯粹的审美价值,又或者单纯的娱乐精神,都只是艺术的一个侧面。但艺术的另一个侧面,还有担负着引领时代精神的社会功能。“文以载道”,以文“化”人,历来是有责任感的文化人的理想和操守。艺术作品不是精英文化的专属,即使学院派作品,有没有能力走进普通观众的心,也应该成为衡量其优劣的一个维度。如果一味追求媒介、形式、技法上的推进,用内容衬托技术,将令艺术丧失最核心的内涵。
在科技不断颠覆传统生活方式的今天,城市文明和工业发展改变了农耕时代的生存和交往方式。拜金、炫富、颓废等负面的人生价值导向,借助科技的力量肆意传播。生存的价值和意义被狭隘地以金钱来衡量。艺术家应该把时代思想转换成视觉经验,寻找那条打动人、感染人、令人敬重的内在超越之路,把世人对物质欲望的过度追求转变成对人生至境的向往,进而推动民族文化精神在大众文化层面的普及。
不可否认,生活的美好是值得我们表现的题材和内容。但若直接用生活中的“所见”填补思想上的空洞,换来的只能是缺乏力量的“温吞水”。如果艺术家没有“躺平”在对表象的描摹上,而是向前跨一步,让人们在作品前满含热泪注目眼前的乡土人文,提醒自己撇弃肉身欲望的无底线妄为,那么艺术必定更加能为社会精神文化的良性发展助力。
文章来源:文汇报
作者:黄一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