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决:儒教武士道确立

刘刚2023-12-04 17:23

刘刚/文

训读“朱子学”

唐、宋以来,儒教影响日本,有三种学问。

一种是朱子学,还有阳明学以及浙东史学。

朱子理学范式,由禅僧引入,于寺院传播,故日本理学开山,如藤原惺窝、林罗山等人,皆由禅僧转化而来。而转化之契机,来自朝鲜,藤原惺窝见了一位来自朝鲜国的归化官员,由此得知了理学之于朝鲜的基本状况,较之日本的依附于寺院,寄僧篱下,别有其作为国家学说的存在。

从佛篱之下,到庙堂之上,原来理学有着如此大的发展空间,这一发现,刺激了他向理学——朱子学的转型。其《假名性理》,始以日文释读朱子,又以《四书五经倭训》,使他成为用假名训读儒教《四书五经》第一人。

训读,是用假名日语对汉文的一种表记方式,形成“和习”汉文。汉字与假名、文言与口语并用,表现出日本人之“心”,也就是一种“和”的自我意识以及和汉二重性结构。

训读儒典,日语化,假名化,从他开始了。此前,按照“唐决”的要求,别说对于经典,即便对于诗文,也都是概用汉文,全盘唐化。可他拿假名一出手,就从唐决转向自决了。

他用假名日语为德川家康训读《大学》,讲到治国、平天下时,家康请他入幕,拜为国师,他自己不肯,于是推荐弟子林罗山入幕,接着讲治国、平天下,从内圣讲到了外王。讲着讲着,就从儒教讲到神道教,从日本讲到中国去了,从吴泰伯讲到孔子,孔子“制礼作乐”,自然也就成了用来衡量世界文明的一个尺度,用来引导人类文化的一个代表。孔子本人,也就成为一座文明的灯塔: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日本有幸啊,林罗山诗曰:“中华礼乐花开遍,元气吹嘘日本樱。”那“中华”,当然就是世界文明的中心。而日本人的祖先就来自“中华”,来自殷周之际就已浪迹江南的那位吴泰伯,来自孔子“吾从周”的那个“周”。

其历史开端,非以众神起源,而从“中华”寻根,将“天孙降日向高千穗之峰”,还原为吴泰伯子孙莅临筑紫。他把“天孙降临”,当作人事来看,以为“上古之时,谓之神者,人也”,将神话变成人话,使神典“记纪”脱离神话,将神道奉行还原为历史考察,把日本神代与儒教先王先公对接起来,似孔子“祭神如神在”,对“记纪”维新,使神儒合一。

就这样,林罗山为新兴的武士阶级,启蒙了一种武士道历史观,在《神武天皇论》中,其视天孙、神武天皇如“古昔之酋长”,以为神代能扫灭诸酋,统一日本,皆因“太伯之至德”。这只是他展现其“儒术”的一面,但他另有其“思变”的一面,以及“适俗”的一面。

他用这三面形成的精神结构来打理自我、国家、社会三者的关系,既坚持自我,又适应变化,还用于现实,以此眼光视孔子“祭如在”、“吾从周”为通权达变,兼济天下。孔子的高明处在于,知古今异世,道有损益而能变通,故其“祖述尧舜”——“尊古”的同时,兼以“宪章文武”——“贵今”,以此来看“吾从周”,就不但是一种对价值的必然选择,还是一种对现实的必须接受,能将古今结合起来,使先王之道用于“今上”之制的“通古今之变”的典范,莫过于“吾从周”。“从周”即“从今”,以此,林罗山也要“从今”,当德川家康明知其反佛,却令其剃发为僧时,他虽不愿意,却“不能辞”,还得接受,起了个法名,叫做“道春”,他儿子也不想剃发为官,他开导曰:何不从今哉?学者要知时,圣人从周,即是从今也。其历史观,也按照“从今”的要求进行修改,故其撰写《本朝通鉴》时,就放弃了“泰伯皇祖”说,因为这样的说法,是以人脉替换神代,以祖传取代神授,有损于日本国体。日本之于儒教,乃以其建制,非以之立国,尤其在国家的正当性来源上,以神道神化国体,而非以儒教圣化。因此,他得“从”,这就跟孔子“吾从周”一样,他也必须“从神”以立国,“从佛”以化民,“从今”以安身。

然而,问题是,若就这样“从”下去,难免形成庸俗的套路,就其本人而言,虽未失其初心,及其后学,却难免“从今”失古,遗忘儒之初,或反之,欲明初心,却被“格套”。

弟子中江藤树,就受不了他的那些“格套”,不但学术转型,从朱子学转到阳明学去了,而且身份转型,脱了武士身份的那一身行头,转向山野之人,但真正的武士道却从此开始。

藤树与武士身份决裂,给世人以启示,即真的武士,非以身份,而取决于道,武士之所以为武士就基于武士道。

儒教“草体化”

林罗山还有一位弟子,叫山鹿素行,他跟藤树一样,也从朱子学转型,此二人者,同学于林门,又各自开山。

藤树成了阳明学在日本的开山,素行则走得更远,迈出理学门槛,转入心学门径,可脚步仍未停留,越过阳明与朱子的“山重水复”,峰回路转,回到孔子的“柳暗花明”的去处了。

那里是古村落,有着最朴实的儒学,让思想回到孔子的身边,像当年的七十二贤人一样,重新聆听孔子的教诲,拟与孔子问答,并从孔子那里,再收获一本属于自己的《论语》。

素行的想法和做法,类似熊泽蕃山。蕃山也是朱子、阳明都过了一遍,然后回到孔子,还拿自己同孔子相比,说自己同孔子魂似,都是如庄子所言“天之戮民”,活成了“丧家犬”。

尽管两人的思想路线相同,想法相通,但在做法上,则各有各的取向。蕃山经世,在于政治;素行致用,别有学术。然其所为,都得罪幕府。幕府已集权,蕃山欲改良,力行不已;幕府尊朱子,素行抨击之,鸣攻无休止。以此,均遭幕府迫害。所异者,蕃山自居于阳明学,从未改弦易辙;而素行,则欲不离朱子,而超越朱子,在朱子学的地盘上,鸣鼓而攻朱子,因其不能不依傍朱子集注的儒教经典去构筑他的“古学”,这样,他就为自己的“山鹿流兵学”加持了一个道,一个基于儒教“古学”意味的道,两者结合起来,就形成了他的“儒教武士道”。

其时,日本政体二分,大体分为武家和公家。

武家居幕府,为将军治权行在;公家居皇统,神道立国,以天皇为神代,代表神权,统而不治,公武二权分立。幕府,本为军政实体,然有公权在上,神道矗立,故不敢如汉高祖那样自诩“马上得天下”,更不敢以“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自居,但又实权在握,如何行政?以儒教武士道。

儒教之于日本,就如同在中国一样,也是两条腿走路,一来走向政府,以朱子学为幕府显学,二来走向社会,以阳明学为武士赋能,形成武士道,为整个武士阶层提供价值认同。

因此,江户时代,武家行治权,用朱子学统一思想,建立以天理与天神相对的意识形态,以天皇居天神,将军行天理,各得其所,又以阳明学启发武士魂,开启武士道的心性建构。

但阳明学只是为武士道开了个头,在武士道的历史进程中,心学的漫漫吟咏,总有其时代风土的变调,或许受了明亡遗士朱舜水的影响,从山鹿素行就开始了“古学”的变调。

徐兴庆在《跨国界的文化传释:朱舜水与近代中日人物的文明史观论》一书第十章“《大日本史》与日本‘水户学’的重建”中,提到“素行曾经直接受教于朱舜水,‘素行’的字既是朱舜水授予”,那是1666年,素行45岁时,刊印《圣教要录》一书,舜水正好应聘到江户讲学,两人相见,素行请教,舜水为素行作《子敬箴》曰:“问学如何?征乎素行;素行如何?希贤希圣。”

由此看来,舜水对素行评价甚高,期许更高,二人之于文武之道可谓双全,既以文心相印,更以血性相钦,儒者人韵与豪杰气概激荡于全身心,幸也!素行古学得遇浙东史魂。

舜水之于日本思想史,可谓助产士与接生婆,他的思想,不但在水户藩里,助产了水户学和《大日本史》,还来到江户,为刚出生的素行“古学”——《圣教要录》和儒教武士道接生,在《子敬箴》里,舜水以一句“尧舜可为,人皆此性”唤醒了素行,为江户时代兴起的“草体化”的运动,提供了思想解放的引擎。

“草体化”运动始于素行,因其虽以书法为喻,却不单是一种书法的笔墨行为,也不光是一个审美的禅悦行动,更是由于思想对“真体”——正统的怀疑而引发的时代性的追求。

素行治学,由“真”入“草”,以至于“狂”,其师林罗山确立了江户时代的儒教“真”体——朱子学,而他一过不惑之年就反了。40岁以前,他一如其师,“左袒程、朱”,捍卫正统。40岁以后,他对宋儒表示怀疑,烧掉了自己做的《宋学经解》,又著《圣教要录》三卷,直诋程朱,目为异端,攻之不遗余力。此举,不仅公然反叛师门,而且也得罪了广泛的“当时之人”,尤其得罪了幕府,因为反对“朱子学”,就意味着“下克上”运动的抬头。

《圣教要录》刊行于世,自王侯贵族至士庶,大凡程朱之徒无不群起而攻之,幕府以此将他流放到赤穗,可不久,赤穗就出了一件流浪义士为主公复仇的事,这事应该说跟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他既不是当事人,也不是教唆犯,可当时、还有后来的评论,却都说跟其影响有关,有人甚至把这件事同后来的吉田松阴、乃木希典联系起来,说这里面有一个武士道的道统。

林罗山之孙林信笃,虽为“朱子学”掌门人,对此事却褒奖有加,他吟诗唱道:精诚贯日,死又何悔?义气拔山,生而甚轻。当浪士切腹时,又作诗咏道:“天还未助忠贞啊!”

所谓“赤穗事件”,究竟是如何一件事呢?

1701年3月14日,因幕府向朝廷贺年,作为答谢,朝廷遣使回访,将军德川纲吉决定,在白书院接待来使。

就在接待活动即将开始时,在通往白书院的松之大廊下,被任命为敕使御厨的播州赤穗城主浅野长矩,斩伤了高家笔头吉良上野介义央。因此,浅野长矩不仅被命即日切腹,而且断绝家名,没收领地。为什么浅野长矩要斩杀吉良义央呢?有说吉良义央平时勒索钱财未遂,处处刁难浅野长矩,积怨已深;还有说,正忙于接待时,吉良义央突然当众羞辱浅野长矩,而引起斩杀。将军德川纲吉未听取各方意见,就下了切腹令,整个切腹过程明显不合礼仪,使浅野之死有失大名尊严。

第二年,12月14日夜,大石良雄等赤穗浪士47人,正当大雪当口,发动袭击,跃入吉良宅邸,取其首级。吉良家是大宅院,南北纵深有30多间,东西宽约70多间,护院100多人投入战斗,结果,被大石良雄等用山鹿流兵法击溃,死伤数十名。而大石等人竟全身而退,拿着仇人首级,供于主君墓前。

事件发生时,素行已去世了17年之久,何况这些浪士本来就与他没有什么关系,其中他的门人一个也没有。可褒贬都要说他,原因是,他曾侍奉过赤穗城主,在赤穗教过兵法,而且他的思想体系也是在赤穗完成的,因此,复仇事件,虽说与他本人无关,却与他的思想和兵法有关。

武士“一斩”后

兵法上的影响是明显的,评者多着眼于此。

后来,荻生徂徕就以此为由,批评了素行:“赤穗之士,不知义,共杀吉良子,此乃唯山鹿氏之兵法也。”荻生徂徕责他只教兵法,不教义理。徂徕的门人太宰春台也批评他用山鹿流兵法,虽然“谋不遗策,能济其事”,却“于大义有阙”。

谈到“大义”,批评者停留在对“君父之仇”的理解上,因所持之道不同,对“大义”的理解自然就不同,徂徕及其门人的理解基于“古文辞”。他们从古文辞的儒学出发,认为礼法高于兵法,有理,还要讲礼,还要守法。吉良不公,应据理力争,诉诸于礼,求之于法,而不能妄行斩杀。浅野一怒之下,斩杀吉良,已铸成大错,浪士复仇,是错上加错。

可从武士道方面,却不这么看,武士道的根本有两点,一是合理性,即行动有没有道理;二是可行性,即行动能否成功。符合这两点,就应该行动。浅野斩杀吉良合理吗?合理。因为忠臣杀奸臣,是人心所向。奸臣当道,敢挺身而出杀之,这本身就是儒者的刚勇,在这样的大义面前,所谓礼法无足轻重,重要的是行动。

尽管林大学头从“朱子学”的立场上,认可了这次复仇行动,但这次行动的思想基础,肯定不是“朱子学”,而是新的“儒学道统说”及武士道。

新的“儒学道统说”认为,宋学“阳儒阴异端”,道统之传,至宋泯没。因此,要越过宋儒,回到孔子以前的圣人之统,穿透宋学,直面儒学原典。宋学的合理性被怀疑,以宋学为基础的幕府权威的合法性,当然也要被怀疑。因此,素行理所当然要回到周公孔子,可幕府却把他关起来,这合法吗?

在《配所残笔》里,他愤怒声讨:“夫罪我者,即罪周公孔子之道也。我应该罪,道不应该罪。罪圣人之道者,乃时政之误也。”他怀疑幕府,却很自信。他坚信周公孔子之道就在他身上,要他来担当。周孔之道,不尚清谈,别谈什么“理气心性”,要力行“礼乐刑政”。真理,终归要用行动来证明。而力行之道,就是武士道!思想的狂草,播撒了行动的种子,批判的武器——素行的儒教武士道,带来了武器的批判——浅野长矩那愤怒的一斩。

那惊人一斩,是对幕府权威合法性的挑战,有那一斩,儒教武士道才有了实践的开端,纸上引弓的武士道,引而不发,跃如也,虽可谓美观,但一斩之后,才开始了血性飞跃。

赤穗浪士切腹之后,过了许多年,戏剧《假名手本忠臣藏》上演,把故事变成历史剧,放在南北朝到室町初期,地点改为镰仓,这样就不与幕府及当事人纠缠,得以顺利上演。

此剧自大坂首演以来,演了200年,一直演到明治元年(1868),连从京都来到江户的明治天皇也发话了。天皇敕使,谒泉岳寺大石良雄等赤穗浪士墓,敕使宣旨曰:“汝良雄等,固执主从之义,复仇而死法。百世之下,使人感奋兴起,朕深赏嘉。”被将军杀死,却受天皇嘉奖,可见赤穗浪士行为在民间流传时,已向着尊王的价值取向转化了,成为激发武士倒幕的集体无意识。

尽管有来自荻生徂徕的批评,但也扭转不了人心。荻生认为,法非天然,而由圣人立之,犯者必罚,违者无义。可荻生所论,乃儒道,而非武士道。与武士论儒道,终隔一层,于儒道之上立武士道,要从兵学上下功夫。而兵学,非荻生所长。

因此,新时代的先师,乃素行,而非荻生。我们知道,素行的儒学出于林罗山“朱子学”之门而反之,那么他的兵学呢?据说出于尾畑景宪甲州流兵法。

德川家康时,甲州流兵法曾作为德川家的正式的兵学而被采用。发展这一兵学的,是尾畑景宪的门人北条氏长。北条氏长不仅把作为战斗之术的兵法、兵学体系化了,还推动兵法向士法、士道乃至于治国平天下之道转化。氏长《士鉴用法》指出,“兵法就是护持国家之作法、天下之大道”,此为北条流兵学。

作为门人,素行发展了北条流师说,35岁时,他作《武教要录》、《兵法或问》等兵书,以儒教而自称其兵学为“武教”。其《武教全书》也于此时成就,他特别强调,身为武士,当深谙“圣学之道理”,自武士日用以至于政教、军国等,当事事关心。吉田松阴言其兵学宗旨曰:原圣经贤传,知立国行兵之大本。言其兵学源流曰:上起孙、吴,下至俞、戚——抗倭名将俞大猷、戚继光,还有日本甲州流和越后流兵学,通习之。

故《武教全书》可谓武士的百科全书,该书实用性强,素行死后,它作为兵学教科书,武士通用。明治时代,以武士道开国,思想上奉素行为先师。

吉田松荫就称素行为先师,他说自己自幼即以山鹿流兵学为业,以武士道为心要,死为常心,以期不负先师。他在《武教全书讲录》一书中,以劝学的口吻,这样说道:“如果希望懂得道,就请接受山鹿先生的教诲吧,从古到今,应该读的书有那么多,为什么我特别信任素行先生的书呢?请看这本《武教全书》吧,我的先师的教导,就都在这里面了。”

吉田松阴是明治时代的思想先驱,他虽然尊奉素行为先师,但他的思想最终还是突破了素行的儒学樊篱。突破的原动力是多方面的,其中一面,就来自另一种武士道的影响。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8卷,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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