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记者 田进 最近两个月,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劳动经济学院副教授、中国新就业形态研究中心主任张成刚针对北京、郑州、杭州与深圳四地零工市场进行了调研。调研中,他发现零工们的薪资、流动性以及诉求等方面正在发生一些重要变化。
在位于郑州南三环和郑密路交叉口的零工市场,零工群体主要由从事建筑业日结工的大龄农民工组成,因为当地建筑业对农民工的招聘基本处于停滞状态,导致大龄农民工在寻找工作上面临较大困难。在与零工交流过程中,张成刚遇到的从事体力工作的日结工最低薪资为9个小时80元。
北京马驹桥零工市场同样也面临岗位相对较少且日结工工价降低的困境。相比之下,在深圳龙华汽车站附近的零工市场以及杭州城东下沙路的零工市场,零工们在工价和工作内容上有更多的选择空间。
张成刚表示,整体上,大家普遍反馈今年比疫情之前更加困难。虽然7—8月期间还有一些零活可干,但之后工作机会越来越少。特别是最近,随着农忙结束和天气逐渐寒冷,又有一批劳动者涌入日结工市场,每天能真正找到零工岗位的人比例很低。
除此之外,零工市场也在出现变化。张成刚观察到,多项因素冲击下,深圳的“三和大神”亚文化现象(这里指聚集于深圳市的三和人才市场旁边打日结零工的“游民无产者”,由于他们年龄小,熟悉互联网文化,所以通过网络创造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亚文化符号系统)已经逐渐式微。在郑州,因为找不到工作,相当一部分劳动者只能提前回到家乡。在北京,一部分劳动者因为没有挣到钱,仍然坚持在零工市场寻找机会。
每到一处零工市场做调研,张成刚都会遇到很多零工主动上前倾诉当下面临的一些困难。张成刚说:“相比于居民医保费用上涨和农村养老金过低,目前零工们最大的诉求就是拥有一份工作,很多人仍然是家里的顶梁柱。”
但是,这种现象也让他感到担忧。他说:“日结工作已经是很多零工就业的最后一站。除了这个选择,他们还能去哪里挣钱呢?我实在想不出来。”
日结工待遇在下降
一直以来,建筑业是吸纳农民工就业的重要渠道。《2022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在农民工六个主要就业行业中,建筑业占比位列第二,总数为5232.5万人。
只不过,近两年来,全国房地产市场的多项运行数据呈现大幅度、持续下滑的趋势。例如,2023年1-10月全国房地产开发投资同比下降9.3%。《2022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也显示,在2022年农民工增加311万人的基础上,建筑业农民工相比2021年减少325万人。
张成刚观察到的现象是,虽然今年以来建筑工地岗位萎缩得厉害,但对于零工们而言,依旧主要依赖于建筑业的活计赚钱,其次一些物流快递等行业在用工高峰期也会雇用零工。
据张成刚的调研,在日结零活较多的时候,北京、郑州零工的平均收入为4000元/月;而在杭州、深圳,平均为5000元—6000元/月,但很难超过6000元/月,工资水平也存在明显的淡旺季差异。目前正处于用工淡季,零工们很多时候一个月只能工作10天,而在旺季则可以工作10—20天。
今年7月,经济观察报发表的《北京马驹桥零工市场降薪了》一文中,多位零工也表示,马驹桥零工市场的工价在今年上半年逐渐下滑,中介们能提供的日结活数量也在减少。
在零工市场中,大龄农民工还面临就业机会减少的困境。调研中,张成刚还观察到,分布在零工市场中的人力资源企业,在帮工厂雇用长期工时,一般都要求农民工年龄在40岁以下,部分工厂放宽至45岁。超过45岁的,如果没有相关技能,只能被迫选择做日结工。
国家统计局发布的《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农民工平均年龄正在增长——2022年,农民工平均年龄42.3岁,比上年提高0.6岁。其中,50岁以上农民工占比29.2%(总量超8632万),比上年提高1.9个百分点。而在十年前的2012年,这一比例仅为15.1%。
在各种因素的冲击下,零工们目前最大的诉求是希望市场上能够提供更多的零工工作机会。
张成刚说:“很多零工不怕卖力气,只是迫切希望能够得到一份工作机会,因为只要有工作干就意味着有收入。但是,现在的问题是缺乏足够的零活,相当一部分零工已经处于生存边缘的状态。”
零工在提前回流
自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大量农民工摆脱了土地的束缚,涌入城镇。数亿人群开始在中国版图上进行着一年一度地规律性迁徙。但是,在某些年份,农民工回流现象会提前发生,待到次年他们将重新踏上离乡之路。
例如,受2008年金融危机影响,按照当时中央农村工作小组公布的数据,1.3亿外出农民工中,大约有2000万农民工由于经济不景气失去工作或者还没有找到工作就返乡。2020年上半年,一些地方政府也公布了农民工提前回流的数据。
在此次调研中,张成刚发现零工市场的人数出现了提前减少的现象。与高峰时期相比,北京和郑州零工市场的人数下降了约40%。
在郑州的零工市场,高峰时期曾有数千人在这里寻找工作。当地一位为农民工提供免费餐食的公益人士说:“今年7-8月,每天中午前来领取餐食的人数为700—800人,但目前已经减少到400人左右。”张成刚据此判断,一部分劳动者今年已经提前返回老家,而往年这样的现象通常在春节期间才会出现。
但是,也有一些人仍在坚持,尤其是在北京马驹桥零工市场,这些情况表现得更加明显。张成刚指出:“大量零工在就业选择上出路很少。”
而要追溯零工市场人数萎缩的原因,张成刚认为:“本质还是缺乏足够的工作机会。”
政府的规范化管理也让一些人选择转做长期工或者直接离开。比如,深圳龙岗区三和人才市场曾因“三和大神”文化而闻名,但随着地方政府引入更多规范的人力资源服务企业,这些企业更倾向于招聘长期工,导致日结工岗位供给减少,“三和大神”们的工作模式也发生了变化。
对于零工们明年的就业形势,张成刚认为不容乐观。“在房地产新开工面积持续大幅度缩减的背景下,房地产业及上下游行业岗位的释放量肯定会继续缩减。对于零工市场的中老年劳动者而言,由于缺乏足够的技能,只能依赖于建筑行业寻找就业机会。所以,这部分人群明年的就业形势可能会更加困难。”
|对话|
零工们的诉求
经济观察网:在与各地零工们的沟通中,他们表达了哪些诉求?
张成刚:首先,60岁以上的农民工一般每月都会有一笔养老金。比如,在河南,绝大多数大龄农民工反馈养老金为105元/月左右。但是,这笔钱对于他们来说并不能解决什么实质性问题,只能出来找工作。因此,他们希望养老金能够较快上涨。
其次,居民医保缴费的诉求比较强烈。很多人反馈,今年居民医保从350元/年上涨至380元/年,一家六七口人的费用就是2000元以上,这项支出对他们来说是个巨大的压力,因此很多人觉得不划算而选择弃保。
在访谈中,一位中年女性表示,她外出打工的原因是害怕老了之后没有足够的钱养老,因此希望能缴纳社保满15年。但是,对于零工市场的年轻劳动者来说,他们其实对养老、医保方面的压力感受并不是特别强烈,相反,他们更希望能在短期内拿到更多的钱。
经济观察网:除了养老和医保,零工们还希望得到哪些帮扶?
张成刚:在走访中,我们遇到过几例工资被拖欠的情况,以及零工市场信息鱼龙混杂,导致很多人都有被假工作信息欺骗的经历。
比如,我们在零工市场碰到一位包工头,他和十几个农民工组成一个建筑队,但是团队被拖欠了100多万元的工资。于是,他只能一边在零工市场上找工作,一边打官司。
经济观察网:大龄农民工依旧出现在零工市场的原因是什么?
张成刚:在郑州的零工市场,我遇到坚持在工作的零工最大年纪已经七十几岁,总体上还有大量六十几岁的农民工在那里找工作。
在国内,尽管绝大多数家庭的情况是子女在金钱上补贴老人,从而使老人能够在家里养老。但是,既然有一些中老年人来到零工市场,就意味着他们需要这份工作来赚钱谋生。
在访谈中,我们得到的反馈是,一方面因为养老金只有100元/月左右,在家种地不挣钱,又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很多人为了生存只能在六十多岁的年纪出来打零工;另一方面,很多中老年农民工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减轻子女的养老负担,甚至有些人还是家庭的主要劳动力,需要为子女还房贷。比如,我们在北京马驹桥访谈的一位中年大叔,他的儿子毕业后在亦庄工作,工资是4000元/月,而他自己做水暖工,旺季的时候薪资能够达到7000元/月。
经济观察网:在年轻人就业压力增大的背景下,零工市场会出现一些年轻人的身影吗?
张成刚:在零工市场,年轻人的比例相对来说比较低。年轻人特别是有学历的年轻劳动者,极少出现在零工市场上。
我曾遇到一个案例,一位大专毕业的年轻劳动者一直处于“啃老”的状态,从未真正进入过劳动力市场,也没有明确的职业发展目标和规划。因此,他每日沉溺在日结市场中。实际上,这类人群并不应该出现在零工市场,但由于自身观念和其他因素的影响,他们最终来到了这里并深陷其中。
经济观察网:冬天已经到来,零工们的租房现状如何?
张成刚:在零工市场附近租房,深圳、杭州相对贵一点,杭州每月为1000多元,郑州则最便宜,每月为四五百元。绝大多数零工都能租得起房子,一些租不起房子的人也会直接回流到老家。
当然,一些人也会面临睡桥洞、睡路边的情况,比如在深圳龙华区零工市场附近的街道以及北京马驹桥市场附近公园的零工。其中也有一些属于干一天休三天,堪比“三和大神”性质的零工。但总体上,大家都会想办法解决住宿问题。
日租房方面,在北京马驹桥和郑州的零工市场,零工人数相比高峰时期下降了约40%,日租房的需求因此相应减少,日租房价格也会就此形成新的均衡状态,最终没有出现上涨的情况。
经济观察网:在四地调研中,你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情?
张成刚:印象深刻的还是郑州零工市场的那位公益人士。这位公益人士已经坚持为零工们提供帮助超过一年时间,并且在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旁设立了一所爱心厨房,免费提供电磁炉和一些米面油等生活必需品。每天,他需要支出4000元—5000元钱来支撑爱心厨房的运行。这一年多以来,他已经垫付了超过200万元的费用。
这位公益人士说,最开始做这件事是因为疫情期间路过郑州的零工市场,发现一些人睡在桥洞下,吃着发霉的馒头。于是,从那时开始,他每天都亲力亲为给这些农民工提供热乎的饭菜。我也尝试帮忙,真的很辛苦,因此对他们也十分钦佩。
零工市场的未来
:对于零工市场就业的稳定性,地方政府会有所担忧吗?
张成刚:今年年初,我和一些地方政府对此进行过一些探讨。当时,大家认为岗位供给受到比较大的冲击,还是很担心零工群体的就业稳定问题。目前来看,就业市场的稳定性基本处于可控、可接受的范围。
零工市场的劳动群体属于非常弱势的群体,缺乏足够的资源和能力作出改变。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也接受了当前的生存状态,并积极努力地寻找工作机会。
总体上,这些零工们更加期待就业市场能够改善。对他们而言,有工作就意味着有收入。而现在很多人面临的问题是没有工作可做。一些人已经处于生存边缘的状态,认为只要能够吃饱就很满足了。
比如在郑州的零工市场,上述公益人士在中午提供免费餐食时,光排队打饭的就有400多人。一些零工为了能吃一顿饱饭,最长需要排队两个小时。吃一顿饱饭就是很多零工的想法,除此之外,没有更多诉求。他们不会考虑工作好不好,只要能卖力气挣钱,他们就愿意去做。
经济观察网:因为就业选择面比较窄,给零工们做培训是一条可选择的路径吗?
张成刚:给零工们做培训的前提是需要将他们组织起来,但目前而言还是比较困难。比如在零工市场贴广告告知他们可以免费培训似乎也不太现实。
其次,培训成本理论上应由劳动者和培训方共同承担。对于劳动者来说,参加培训期间很可能没有办法获得市场收入。由于他们原本就处在生存边缘,因此很难承受几个月完全没有收入的情况。除非培训机构能够确保他们在培训期间的收入与培训前差不多,否则零工们不太可能为了未来潜在的收入增长而接受培训。并且,即使培训结束后,他们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工作。
总体而言,将培训零工作为一个解决他们就业问题的方案,在现实中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经济观察报:近两年受房地产开发投资低迷的影响,零工们去往的岗位是否有所变化?
张成刚:确实有一部分人转移至工厂,但工厂其实更倾向于招聘年轻人,大批量的年轻人也能相对较稳定地进入制造业工厂,45岁以上的劳动力基本上就没有进厂的机会了。
对于大量年龄大的劳动者,因为缺乏足够的技能,只能做与建筑业相关的零工,包括装修工和钢筋工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劳动者只能做搬家、清理建筑垃圾等杂活,或者物流快递在高峰时期的阶段性用工。这些都是以体力劳动为主,他们在岗位上没有太多的选择。
与此同时,这批中老年农民工面临“上有老、下有小”的困境,只能是苦苦支撑。
经济观察网:深圳“三和大神”现象式微的原因?
张成刚:这是多方因素促成的结果。第一,他们的生存环境发生改变。此前,珠三角地区对于三和零工市场的招工需求比较强烈。“三和大神”能够就近工作,并且基本上能“干一天休息三天”。而现在珠三角地区的产业布局整体在向外迁移,转移到东莞、佛山等地。为此,三和零工市场的劳动者往往需要坐车去其他区域的工厂至少工作两三天,然后再次被送回来。因此,“三和大神”的工作模式被迫发生变化。
第二,政府部门也在不断规范零工市场。比如深圳在零工市场引入许多规范的人力资源服务企业,这些企业主要替工厂招聘长期工,因此日结工岗位供给越来越少,导致“三和大神”找工作的模式发生了变化。
第三,原来位于龙华区的三和人才市场已经搬迁至龙华汽车站附近。周边的住宿、餐饮与曾经的三和相比,全都发生了变化。比如,当时三和人才市场有大量十几元一晚的日租房、吃饭也很便宜,但在龙华汽车站附近,生活成本更高。在这些成本因素影响下,“三和大神”的生活模式没办法延续,只能选择离开。
经济观察网:零工市场上的大龄农民工,未来就业出路在哪里?
张成刚:工厂在招工时,一般对年龄的要求都是40岁以下,部分工厂放宽至45岁。对于超过45岁的农民工,如果没有技能,一般只能做日结工。
并且,零工们基本是在没有其他出路的情况下,才会来到零工市场碰运气,日结工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就业选择。只是,零工市场正在面临就业岗位萎缩的情况,他们未来还能去哪工作挣钱?我实在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