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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五年的曲曲折折,杨仁恺先生著《国宝沉浮录》之手稿彩图典藏本,终于由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隆重出版了。那天我问王鹏,咱折腾这套书是不是真有五年了?他说,可不是嘛。又说,在雅昌看到成品书还是被惊艳到了。他开始刷刷刷往我手机里发新书图片,像赌场里庄家发扑克牌似的,一张紧接一张,不留缝隙喘息。我能猜到,仿佛一场苦旅归来的行者在翻阅历险纪录,甩出这些图片时,他一定自始至终笑眯眯的。
新书出厂那天,有几十套书运来了新媒体大厦。杨仁恺先生嫡孙、在晶报工作的资深美编杨洋,以为我那个时间一定正在翻阅新书,于是悄悄走到我办公室,强忍喜悦心情,问,“您买的书呢?”
我说:“都搬车上去了。忍着,先不看。晚上再看。
到了晚上,我还没来得及开箱,他的“开箱分享”就来了:“我在家翻看这套大书,两个小时还没翻完一半,被震撼得无法表达了。太精美!太全了!几乎认知中的中国古典美学都在这了。真的是镇宅之宝了。”
这些天王鹏和我及出版社的同事们到处推广这套大书,惊动了文博界、收藏圈许多朋友,有位大收藏家提出要买一百部,当作贵宾礼品。嘉德文库的总编辑杨涓女士也表示,你们成就了一部好书,“嘉德书店一直在跟进,一定大力宣传配合。”人在美国的著名作家张辛欣大姐要给国内的朋友买一套,急着要付钱,问付美金行不行。黄永玉先生之子黑蛮先生也留言表示要订购。大书出版的消息也吸引了不少我“圈外”朋友的关注。其中一位希望我回答:这是本什么书?为什么“手稿本”就很宝贵?为什么是深圳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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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的教育背景和职业场景,我应该不属于喜欢《国宝沉浮录》的人,但是阴差阳错,我偏偏喜欢。我读溥仪《我的前半生》,很为他和溥杰小哥俩从故宫往外偷运古代书画珍品与善本古籍的故事着迷。我一直想知道那些国宝出宫后的命运,所以,1990年代初,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印行的《国宝沉浮录》上市不久,我就买了一本。之后又陆续搜购到这本书的辽海版、上海古籍版、沈阳人民版以及上海人美新版等。我有点放不下这个故事,想知道更多内情。但是,很长时间内,这个故事没有结局。都知道溥杰把这些国宝一箱一箱地运去了天津;伪满时溥仪又将它们运去了长春,安置在小白楼;仓皇撤退时谁都顾不上把国宝全带走,守卫“小朝廷”的军人们忽然发现小白楼原来是宝库,于是私取偷拿,以致哄抢。可怜魏晋隋唐以来皇家秘藏之珍宝,一时间堕入尘埃,四处流散。许多版本的故事讲到这里就开始揭露与批判了,只有到了杨仁恺先生《国宝沉浮录》里,故事才渐渐水落石出,有了结局。从此就记住了“杨仁恺”这个名字。
多少年之后,我已在晶报任职。有一次谈起《晶报·深港》每期的封面大图,我夸晶报那位叫“勾特”的美编画人像画得传神,责编问:知道责编的名字吧?不是叫杨洋吗?我回答。
知道他爷爷是谁吗?真不知道。杨仁恺老先生啊!责编瞪大眼睛,一脸嘲笑我无知的神情。什么?我一惊:那孩子是《国宝沉浮录》的孙子?
2018年杨洋突然发给我许多张图片,说那都是他爷爷的藏书,希望我看看是否值得留存。我一看,连连惊呼:都是签名本啊!启功的、李敖的、冯其庸的等等,都有。我赶紧回复说:别动,别卖,别散,先存着。
过了一会儿他又漫不经心地说,他们家还珍藏着《国宝沉浮录》的手稿,问我有没有兴趣看看。
这!这太那个什么了!我说,手稿!你爷爷的手稿?杨仁恺先生亲笔写的?
杨洋说,是,毛笔写的,很漂亮。
“在哪里?”我问。
“在沈阳。”他说。
我心里一动,忙问,“没有影印出版过吗?”
“没有。”
我将信将疑:杨仁恺先生,一代“人民鉴赏家”,在文博界有星辰般的地位,其《国宝沉浮录》已经畅销、常销近三十年,南北几个出版社轮番抢着出,难道就没有人想到要出手稿本吗?手稿本是一个多好点选题!
我对杨洋说,你去给你爸你妈商量,就说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要出《国宝沉浮录》手稿本。杨洋说,这不用商量吧,我们家肯定同意啊!况且又是咱们自己的出版社出。只是……,他很真诚地笑了一下,说,咱出版社不怕赔钱吗?我说,当然怕赔钱,可是……,望着办公室窗外的楼群,我自言自语道:会赔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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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听了我讲的上述故事,不满足,说你总得说说这《国宝沉浮录》的价值何在吧。
噢,对对对。我提供点资料。
杨仁恺先生(1915-2008),笔名易木,斋名沐雨楼,是享誉海内外的博物馆学家,是书画鉴赏大师,是中国古书画鉴定学的开创者,同时是书法、书画大家、美术史家。曾任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小组成员,获颁“人民鉴赏家”荣誉称号,被誉为“国眼”。作为一部以故宫散佚书画为研究对象,集纪实、研究、鉴定、赏析于一体的巨著,《国宝沉浮录》问世后在海内外学术界、收藏界产生巨大影响。此书手稿历经三十余年打磨、修改、充实,1991年印行于世,从此一纸风行。1950年,他受命清查伪满皇宫流散书画文物,接触了大批当事人,留下珍贵原始记录,1953年起开始撰写“故宫散佚书画见闻考略”,至1965年完成初稿。后不断修订。1983他加入全国古代书画鉴定组,开始了持续8年的古代书画巡回鉴定工程,过目书画作品6万多件,发现诸多散佚书画。他也多次赴国外参观博物馆公私藏品,得以寓目流失域外的“佚目书画”。《国宝沉浮录》循历史时间线,以人物活动为经,以书画作品艺术特征为纬,见人见物,有学问有故事,且始终高度关注作品真赝问题,为书画类著述别开一生面。
此次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首次将《国宝沉浮录》手稿影印出版,亦首次编配502幅高清图片,众多国宝级书画首次大规模高清呈现,成就了一个“手稿彩图典藏本”。书为8开原大原貌复刻,计2170页典雅图文,采用雅昌尖端图像处理技术,由杨仁恺弟子、著名收藏家王鹏先生全面主持,著名图书装帧设计专家宁成春先生倾心设计,杨仁恺长子杨健先生、嫡孙杨洋先生阖家奉献。持此一编,尽可领略《国宝沉浮录》创作、修订轨迹,“零距离”接触鉴藏流转的历历往事,得见国宝之沉浮,国运之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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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务必把手稿从沈阳背回深圳。”当年我对杨洋说,“我们出版社要出手稿本。你觉得谁来主持此事合适?”
“当然是王叔,王鹏,我爷爷的弟子。我爷爷几次来深圳,都是他陪着。他现在是大收藏家,太懂这些事了。”杨洋说。
2018年,《国宝沉浮录》手稿本选题启动。王鹏开始忙着扫描手稿,编配图片。我说,“这新版的序,也得您写。”
“不行不行。”王鹏摇头不止,“我给老爷子的名著写序,那不是胡闹吗?”
“第一,您是杨先生弟子,第二,您做过这本书整理版的编辑,第三,您是新版的特约编辑,主持配图等事…… ”我如此这般一二三四说了一堆,王鹏说,“那我试试。不行就你来。”
“我才是真的不敢写!”我哈哈一笑,此事就定局了。
没几天王鹏的序就交稿了。他可真够认真的。出版的事才刚刚启动,后面的路还长着呢,他的序来得倒快。而且,写得很好!
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出版的路竟然如此漫长,长到要五年才勉强走完。
2022年1月25日,因要对版调色,杨洋把他祖父的手稿背到了新媒体大厦。他打电话说,手稿得在您办公室放几个小时,我觉得放哪儿都不合适。
于是,那天我有幸和《国宝沉浮录》手稿相处了八个小时。厚厚三大本,自行装订,用当时画报铜版纸页做的封面,翻得都有些破烂了。毛笔墨迹,俊秀小楷,繁体竖写,墨色或浓或淡,书写时工时草。最引人注目者,是稿纸天头眉批一样密密麻麻的修改笔迹:有红,有黑,有蓝,明显来自毛笔、钢笔、圆珠笔。那是不同年代的事实订正,是深思熟虑的信息增减,是新考新证的百虑一得。
后来我问王鹏,原来见过杨先生的手稿没有。王鹏说,跟杨先生学习时,在他家里翻过一次,之后就很少能见到了。
我知道王鹏深度参与了《国宝沉浮录》第四个版本(上海古籍版)的图文编辑。“当时是否有和手稿对照?”我问。
“没有。”王鹏说,“1991年初版问世,后出的新版本都是参考初版本。这也是我们这个手稿本的价值所在。见过手稿的人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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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坚持问“手稿彩图典藏本”价值何在?为什么是深圳做这件事?我答复那位朋友说:
——《国宝沉浮录》已经有了平装本、精装本、插图本、精编本、繁体字本。作为一本名著,其书籍形态越多越好,而手稿本是比较隆重的一种。既然有手稿存世,那当然应该编印手稿本
——杨仁恺先生不仅是书画鉴定大师,还是书法家,王蘧常先生曾评价说,杨先生于书“初嗜苏长公,喜西楼帖,后及石门颂、龙门二十品,复合汉碑晋帖为一冶,凡数十年,所造益雄奇”。但杨先生书法家的名望久为他鉴定家声誉所掩。他的手稿墨迹端庄秀丽,文人气十足,手稿本因此是一份难得的艺术文献。
——杨仁恺先生视这份手稿如同生命,曾经三、四十年间不离左右,实为其一生心血之所系。手稿本是他一生殚精竭虑、追寻国宝下落的物证心证。
——我曾几次翻看手稿,每每感慨不已。日积月累的修订痕迹,让手稿本有了不可代替的文献价值与研究价值。对杨先生而言,追寻国宝是长达半世纪的旅程,与时俱进的手稿也如同一个生命,没有停止生长,痕迹历历可见。在整理本中,这些岁月与研究的痕迹都消失了。手稿本则会把这些完美保留下来。
——通行本已经有过配图版本,但数量既少,印制更不精。这次我们希望通过编配所有能找到的高清国宝大图,让手稿彩图典藏本既有文献价值,又有收藏价值,还有欣赏与参考价值。读者可通过手稿看沉浮痕迹,也可通过图片看清国宝真面目,有助于鉴别真赝。
——我一直有个想法:名著经典,古代的也好,当代的也好,我们在整理、普及、传播乃至领读等方面都做了很多工作,但是有一项工作做得不够,就是受“书籍观”所限,我们不太重视出版名著的豪华版、典藏版,总是怕受到“华而不实”、“形式大于内容”等类似的指责。其实,以典藏版形式给名著以尊重,让经典更有尊严、更能持久地传承下去,助力社会与家庭形成收藏习惯,是西方发达国家百年前已经做完的事,也是我们至今还没有系统做好的事。看看莎士比亚全集有多少珍藏版就知道了。我们的《红楼梦》除了低水平重复外,又有多少可以让全世界爱书人追逐、珍藏的版本?
——深圳是出版这本大书或制作类似传世经典最合适的地方。深圳的历史悠不悠久有什么关系?只要它有拼接整合资源的能力、创新创意落地的能力、设计制作推广的能力、携带产品与价值走向世界的能力、为传统文化转化与发展赋能的能力、盘点结算当代文化成果的能力……就足够好了。不是“全球全民阅读典范城市”吗?不是“设计之都”吗?不是“印刷中心”吗?不是“创新创意之城”吗?不是“梦想之都”吗?手稿彩图典藏本《国宝沉浮录》,试图为此做一个小小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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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前我电话里和杨仁恺先生长子杨健先生聊了一个小时。他说他已经收到手稿彩图典藏本《国宝沉浮录》,“你们下这么大力气,倾注了好几年心血,太不容易了。”
他说,直到1991年父亲杨仁恺先生的《国宝沉浮录》出版,他们做儿女的才知道这部著作的价值是如此之大。他们原来都知道父亲有一部手稿,看得比什么都重。“好像他身边永远都只有这部书稿。1969年父母亲下放到辽宁岫岩县,逢年过节,我从盘锦知青点去看望他们,晚上总看见油灯下父亲在那部手稿上写写划划。我们也不关心他在写什么,他也不和我们谈论。你知道,父亲不让我们学他的专业……。”
“对啊!”我打断杨健的话,“我正要问,杨仁恺先生为什么不允许儿女学书画鉴定?”
“还是怕我们受苦吧!”杨健说,“他自己为了书画鉴定受了太多苦……。”
“那你们姐弟五人都学的什么专业?”
“大姐在阜新矿院学数学,二姐在南开大学学物理。我在大连学工程力学,大弟在哈工大学无线电自动控制,二弟在辽大学光学。”
杨健说他知道那部手稿曾经在“文革”抄家时被抄走。“我父亲和他们'杠'上了,说他的手稿没有任何政治问题,说不还手稿他就不下乡。造反派觉得手稿没什么用处,不如书画值钱,就还了回来。”杨健说他还知道那一阵父亲和罗继祖先生时常通信,因为乡下什么资料都没有,得靠和朋友通信搜集文献。
杨健说后来他越来越明白,父亲这一生好像就记挂着一件事:追寻故宫散佚书画那些国宝的下落。到了八十年代末,他觉得自己那部手稿,经过三十多年的编撰、修改,可以交付出版了。
“出版以后,不断有新的散佚书画出现,书稿其实一直在充实。”杨健说,“父亲一生的心血,都倾注在这部书稿里了。没有人非要让他写这么一部书,是他自己觉得必须要做这件事。”
1949年北平解放后,杨仁恺先生本来是想留在文物局工作的。郭沫若将他推荐给刚成立的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副局长王冶秋,但是,推荐竟然没成功。他给分配到东北,参与接收、追查从溥仪“小朝廷”那里星散各处的故宫书画,从此与国宝一起沉浮,持续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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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多磨,好书亦复如是。《国宝沉浮录》的编辑要专业,配图要准确,图片要高清,设计要经典,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精心打磨。王鹏先生整合资源,,选图扫图,贡献尤多。著名书籍设计师宁成春先生亲自操刀设计,图文互动,创意叠出,选材考究,配色华美,终造就出一函皇家风范的国宝气势。
见到祖父的大书《国宝沉浮录》手稿彩图典藏本终于出版,杨洋表现得比谁都兴奋。他微信我说:“想想五年前,您说要按最豪华的做,按最全的做,现在都一一实现了,太不容易了。”
过了一会儿又说:“不管怎么说已经是精品留世了,这套书已经轻松超越了我爷所有的出版物。”
我说:“我会写一篇元故事,好好讲讲这套大书。”
他说:“那我开始画我爷的封面大图了。”
自2022年5月起,晶报一版的元故事封面大图,大部分都是出自杨洋之手。三、四百张头版彩图,若找面大墙排列出来,足以构成一幅壮观图景。
今天晶报的封面大图,他提前二十天就开始构思了。看了初稿后,我说,咱出版的是手稿本,画面中你爷爷是不是应该正奋笔疾书啊?
他说,如改成写字的样子,感觉就又少了鉴定的意思,怕不了解的以为我爷只是书法家。
怕什么?杨仁恺先生本来就是鉴定大师,又是书法家。不过,既然杨洋画的是他爷爷,我尊重他的设计就是了。
胡洪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