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工艺美术运动的思想通过各种各样的展览和出版物,在欧洲大陆广为传播。尽管工艺美术运动的初衷是反工业化的,但欧洲的反对姿态较为温和,最终在平衡美学理想和社会理想的过程中转变为接受机械化。由此开展了一场以新艺术为中心的、广泛的设计运动,并在1890—1910年间达到高潮。
法国向来是学院派艺术的中心,它的建筑与设计传统是崇尚历史主义的古典风格。1900年,走出普法战争阴影的法国,城市化、工业化水平造就了一派富足而悠闲的社会氛围。法国人一边缅怀过去,一边试图为法国创造一个新的现代身份。1900年的巴黎世博会,更是集合了全欧洲以及美国新艺术风格的设计大师和作品,展现出新艺术运动的风头正劲,同时也有力地证明了巴黎相对于伦敦、维也纳、圣彼得堡、柏林或纽约,在文化和商业地位上的优越性。
的确,新艺术的出现历经了很长的酝酿阶段,尽管工艺美术运动为新艺术铺平了道路,但英国本身并不是这种风格走向成熟的国度。
齐格弗里德·宾创办的杂志《日本艺术》的封面,1888-91年
乔治·德·方列是宾集团的重要人物,其插画风格纤细优美,被称为“女性的赞美诗”
埃菲尔铁塔、巴黎摩天轮,为世博会建造的“电之宫”、蓝色馆饭店、巴黎地铁车站,以及绘画、雕塑、建筑......新艺术反映了人们对于历史主义的厌倦和新世纪需要一种新风格与之为伍的心态。
德国设计师兼收藏家齐格弗里德·宾(Siegfried Bing, 1838-1905)是法国新艺术运动的重要推手。19世纪70年代开始,宾在巴黎经营进出口业务,并主编了颇具影响力的月刊《日本艺术》,向人们介绍他所热爱的东方美学。1895年,宾开了一家名为“新艺术之家”(Maison de l'Art Nouveau)的画廊,出售珠宝、绘画、陶瓷、彩色玻璃和家具,设计师包括蒂芙尼(Tiffany)、乔治·德·福尔(Georges de Feure)、爱德华·科隆纳(Edward Colonna)和欧仁·加利亚德(Eugène Galliard),还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年轻设计师。他们以“回归自然”为口号,推崇艺术与技术紧密结合的设计,推崇精工制作的手工艺。“新艺术之家”逐渐成为巴黎时尚的引导者。1900年,宾在巴黎世博会上展示了“新艺术之家”的产品,它们以设计精美、做工精良而引起世界的广泛关注。“新艺术之家”名声大振,“新艺术(Art Nouveau)”运动也由此得名。
维克多·霍塔,塔塞尔公馆的室内设计,1893年
吉马德第一个被认可的主要作品是贝朗榭公寓,1895-98年
19世纪的快速工业化催生了欧洲许多城市的建设热潮,新艺术建筑几乎成为国家现代性和审美品味的宣言。钢铁、玻璃等新型建材的涌现,以及成熟的铸铁工艺为建筑立面独特而奢华的设计带来可能。1893-1895年间,比利时设计师维克多·霍塔在布鲁塞尔建成的塔塞尔公馆(Hôtel Tassel)是第一座新艺术运动风格的建筑,霍塔的设计涵盖了所有的室内装饰、家具、地毯和建筑细节。受塔塞尔公馆的影响,法国建筑师赫克托·吉马德(Hector Guimard, 1867-1942)打造了他的第一个被认可的作品——贝朗榭公寓(Castel Béranger)。这是一座共有36个单元的公寓楼,建于1895-1898年间,当时吉马德才30岁。他在建筑的外立面和内部使用藤蔓状铸铁和彩色陶瓷、玻璃进行装饰,将大量风格化和戏剧性的元素组合在一起 ; 他重视装饰的细节,从墙纸、雨水喷头、门把手,到壁炉、窗户和大厅里的电话亭,无一不亲历亲为。流动的形态和不对称的造型为凝固的结构注入了动感,"抽象自然主义”的建筑形式蕴含着理性与和谐,贝朗榭公寓曾被巴黎市政府授予“最美建筑外墙”奖。
和吉马德一样,早期身兼多职的新艺术艺术家们涉足的领域非常广泛。为了更好的突出设计元素,艺术家会专门设计与室内配套的家具、灯具和装饰品。
1900年,赫克托·吉马德为世博会设计的巴黎地铁入口
新艺术风格在欧洲各地盛行,虽有差异却也拥有一些共同特征,比如,都使用了大量不对称曲线用于装饰。这种装饰纹样被称为“coup de fouet”(鞭笞风格),它是一条不对称弯曲的线,没有规律,自由延展,给人生气蓬勃的感觉。鞭笞风格以自然的植物或动物形态构成,如鸢尾花、兰花、蓟、冬青、睡莲或天鹅、孔雀、蜻蜓和蝴蝶......在门廊、阳台和栅格上使用锻铁或铸铁的滚动鞭笞造型成为新艺术风格的突出特征,就像吉马德为巴黎地铁站入口所作的设计 : 栏杆、灯柱和护板全都采用了起伏卷曲的植物纹样,贝壳形的顶棚,还专门搭配了一套“地铁风格”的字体。总之,吉马德的“地铁风格”与霍塔的“比利时线条”颇为相似——流畅优美,具有强烈的装饰意味。
从门把手、阳台栏杆到字体设计,吉马德以一种法国人特有的浪漫和想象力精雕细琢。那些精巧的细节——一朵花或一茎枝条并非对自然界的单纯复制,而是来自于自然无处不在的流动,来自于造物的动态过程。吉马德抽象化且放大了这样一种自然界的"流动",使我们得以在他的设计中见证一朵花从绽放到凋零的生命本质。
南锡是法国新艺术运动的另一个中心城市,以玻璃器皿、家具设计与制造而闻名。核心人物是设计师埃米尔•加莱(Emile Galle’, 1846-1904)。1901年,加莱创立了南锡工艺学校,这是一个类似于"省级艺术产业"的联盟,借此聚集了一批手工艺人和设计师,形成了“南锡学派”。加莱强调实用性应该是创作的主要方向,鼓励大家在彩饰玻璃或花瓶的设计上,采用自然主义和真实的花卉造型。
加莱早期的作品大都由珐琅装饰的透明玻璃为材质,不久他推陈出新,改用厚重的不透明玻璃雕刻或蚀刻,制作成玻璃浮雕般的装饰图案。后来,他又尝试了一种将不同材料混搭的玻璃镶嵌技术,或将金属箔片和气泡融入热玻璃,加莱甚至专门建立了一个玻璃生产车间来实验各种新工艺。他的玻璃制品设计具有流畅却不对称的造型,装饰题材多以异乡植物和昆虫形状为主,生动而强烈的花饰具有象征主义的特征,也构成了独特的表面装饰效果。
家具设计方面,加莱常常使用细木镶嵌工艺进行装饰,比如他1904年设计的睡蝶床-黎明与黄昏,蝴蝶的身体和翅膀选用了玻璃和珍珠母贝、黑白木质交替的图纹,精美而梦幻。
南锡这座城市拥有大量熟练的工匠,大都来自之前的德占区阿尔萨斯,所以,家具设计和制造是南锡另一重要的艺术和工业领域。"南锡学派"的创始人之一路易·马若雷勒(Louis Majorelle, 1859-1926)是其代表人物。他深受加莱的影响,接手家族产业之后将公司生产的家具从传统设计转向新艺术风格。他对自然形态的借鉴比加莱更加抽象和流畅,材质上擅长以不同种类的木料配以金属构件镶嵌,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马若雷勒喜爱睡莲图案,睡莲的形态时常被制成铜鎏金镶嵌在家具的边角上,延续了法国古典家具使用鎏金青铜镶嵌的传统特色。
马若雷勒不仅设计木制品,还设计青铜和其它金属的配件和装饰。他的铁艺装饰作品包括巴黎老佛爷百货公司优雅的新艺术风格楼梯栏杆。1900年的巴黎世界博览会上,马若雷勒送展了由黑胡桃木、红木、蛇木和榛木制成的精美家具,大获成功。
新艺术风格家具设计极度追求自然的曲线,以法国、比利时为最。这样的家具制作对材料的选择要求严苛,带有镶嵌的面板更是考究,导致制作成本和难度都很高。
巴黎莎玛丽丹百货公司的外立面,弗朗茨·乔丹设计
1903年的一张藏书票设计
欧仁·格拉塞特设计的路易斯·贡斯《哥特艺术》海报,1900年
19世纪下半叶,由于新开发的彩色平版印刷技术,新艺术风格的海报和平面艺术蓬勃发展,成为这种风格的重要载体。艺术不再局限于博物馆和画廊,来自大自然的设计灵感混杂着那些蜿蜒的线条,经常出现在书刊封面、海报、漫画或图书馆的藏书票上。
另一方面,对女性教育和政治权力的倡导,颠覆了传统的性别角色——越来越多的都市中产阶级女性享有可支配的收入,变得更加独立与自信。新艺术运动的艺术家和设计师们(主要是男性)以高度理想化、女性化的形式描绘现代女性,于是,苗条、迷人,有着飘逸长发的女性形象经常出现在新艺术风格的珠宝、绘画和印刷品中。
从这一层面来说,商店、百货公司以及各种商品广告、海报的设计,才是新艺术在公共领域最具影响力的部分。因为这一领域更为接近普通市民,可以更好的引领普通人的审美,带动他们消费观、居住观和生活方式的转变。
艺术家兼设计师朱尔斯·查姆雷特(Jules Chéret , 1835-1932)是法国新艺术运动的海报设计大师。受到法国洛可可艺术的影响——弗拉戈纳尔和华托作品中那些香艳、享乐场景的描绘——查姆雷特的海报创作展示了自由奔放的现代女性形象,她们活泼、优雅,无忧无虑。这对巴黎的女性来说是一种鼓舞 : 更加开放的社会氛围,女性可以从事以前禁忌的活动,比如穿低胸衣、在公共场合吸烟,等等。查姆雷特的海报被广泛地传播和认可,甚至有人开始称他为“妇女解放之父”。
查姆雷特创造了一种满足工商业需求的艺术形式,而市场就是最好的检验。查姆雷特的广告设计遍及巡回剧团的演出、市政节日、饮料、烈酒、香水、肥皂、化妆品和药品,后来,铁路公司和一些制造企业也加入了他的客户名单。查姆雷特的商业成功激发了一个蓬勃发展的平面设计行业,新一代的海报设计师和艺术家不断涌现,图卢兹-劳特累克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图卢兹-劳特累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 1864-1901)是一名杰出的版画家,他的多数石版画几乎是素描的重现,流畅的线条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当时,海报创作在商业宣传上的应用还是新鲜事物,多数商家仅委约制作简单、小型的黑白海报。1889年,当巴黎红磨坊歌舞厅开业时,图卢兹-劳特累克被委托制作系列海报。
19世纪晚期巴黎丰富多彩的社交生活,给予图卢兹-劳特累克无穷的创作灵感,他将大色面石版画的制作技巧运用在海报作品上,开始制作大画幅、造型有力的彩色海报。通过色彩和充满动态的构图,以及线性化、强调轮廓的方式,让画面中的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再加上大面积的纯色装饰、醒目的彩色字体,劳特累克的海报成为当时夜总会或歌手重要的宣传品。即使已过百年,红磨坊仍然是巴黎最著名的观光景点之一,并成为不少电影、绘画等艺术创作的取材对象,图卢兹-劳特累克兼具艺术性和商业性的海报设计应该功不可没。
图卢兹-劳特累克海报中那些大胆、诱人又挑衅的形象,和他的绘画一样,是美好时代中的一抹颓废——散发着某种"恶之花"的气息。而这种夸张的风格正是19世纪最后十年的标志性风格。
穆夏《四季》,1896年,新艺术对自然的迷恋也包括对季节和生命循环的尊重,《四季》中的四名女人以自然为背景,唤起了季节的情绪和色彩 : 春天优雅地应和着繁花和鸟鸣,夏天戴者罂粟花的花环,秋天收获了浆果和菊花,冬天则身披斗篷抵御风霜
穆夏设计的Job牌香烟广告,1896年
《吉斯蒙达》戏剧海报(左),莎拉·伯恩哈特主演,1894年
不少新艺术运动的艺术家会在他们的作品中巧妙地使用一些色情元素,比如捷克装饰艺术家阿尔方斯·穆夏(Alphonse Mucha, 1860-1939)为Job香烟公司所做的广告设计,就展示了一种“性销售”的概念 : 一名性感女子拿着一支点燃的香烟,闭眼抿唇,暗示着沉迷与狂喜。艺术家通过这样诱惑的女性形象,迎合了富裕中产阶级顾客的品味。
要说法国新艺术中最有影响力的女性形象,一定非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莫属。1894年,当穆夏认识伯恩哈特时,后者已是巴黎、乃至整个欧洲最有名的女演员了,两人随后开展了一系列的商业合作。实际上,是因为伯恩哈特本人极为喜欢穆夏为她绘制的第一张戏剧海报《吉斯蒙达》,印刷厂才在疑虑中将之付印。这是一张又长又窄的海报,用柔和的粉彩和金色点缀 ; 伯恩哈特身着拜占庭贵族风格的服饰,两侧留白,她的名字在头顶上方划出的弧线仿佛一个光环。穆夏以一种线条醒目的风格化笔触描绘了伯恩哈特,她飘逸的戏服和精细的线条相得益彰,呈现在平面海报上极为和谐、悦目。
海报《吉斯蒙达》立刻就让穆夏名声大噪,他的设计使得理想中的世纪末女性形象深入人心。不过,莎拉·伯恩哈特是一位成功的职业女性,她在两人的合作中一直掌握着决定权,她利用穆夏的艺术天赋为自己的个人形象增添了光彩。
为洛伊·富勒的表演所设计的海报,1897年
图卢兹-劳特累克为洛伊·富勒的舞台表演所作的绘画
洛伊·富勒的肖像照,1902年
洛伊·富勒台灯,镀金青铜材质,1901年
另一位被视为新艺术化身的女神是美国舞蹈家洛伊·富勒(Loie Fuller)。1891年,富勒在巴黎首次登台,她自创了一系列的即兴舞蹈,并将编舞与自己设计的彩色灯光效果、飘逸的丝绸服装结合在一起。后来,作为 Folies Bergère 剧院的常规表演者,富勒不断改进、调整和扩展她的服装与演出灯光,使它们成为表演的主要元素——甚至比实际的舞蹈编排更为重要,尤其是当裙子的长度增加而身体大多隐藏在织物的深处时。
富勒的作品被视为思想和象征之间的完美互惠,同时,她也是现代舞和舞台灯光技术的先驱。富勒的开创性工作吸引了众多法国艺术家和科学家的关注和尊重,其中包括朱尔斯·查姆斯特、图卢兹-劳特列克、弗朗索瓦·拉乌尔·拉什、奥古斯特·罗丹和玛丽·居里。富勒拥有许多与舞台照明相关的专利,比如,用于制造彩色凝胶的化合物和用于照明和发光服装的化学盐,她还是法国天文学会的成员。
19世纪90年代早期,法国艺术圈希望通过宣传女性的传统家庭职责,复兴本国的工艺美术。就像1894年法国的装饰艺术联盟大会明确提出的创作思路 : "女性所唤起的灵感比女性本身所产生出的内容更有价值,她们是崇高的灵感源泉,即使她们并不自知。"类似的观点和情怀曾催生出19世纪80年代法国洛可可复兴的时期,并在象征主义派别内得到认同和追逐。他们以浪漫化的姿态缅怀旧制度,赞美巴黎女性装饰天赋的历史作用,称她们为"优雅之女王",将城市装扮成"欢乐的花园"。
或许,法国的女权主义者很早就已认清这种来自艺术界的阻力,她们极力反对守旧、模式化的文化观念,批判在男女天赋方面武断、虚假的认知,即男人代表理智,女人代表情感。她们宣称,"根据某种传统的形象培养、教育和塑造的女性,这不是女性想接受的,这种形象来源于诗人、小说家和艺术家的想象,是不真实的。"的确,当时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出现在政治领域,女性可以上大学,可以获得公立医院的行医权,可以拥有法国公民的民事权,包括普选权......诸如此类,其间还诞生了一个新词——新女性(the femme nouvelle)。
卡拉宾设计的太师椅,1893年
在如此的评论和争论声中,女性形象与植物卷须、蜻蜓或天鹅一起,成为新艺术描绘中"自然"的象征。有时,新艺术中的女性形象非常时髦,表现出受左翼亲睐的进步现代审美 ; 有时,新艺术中的女性形象让人联想到梦境,体现了艺术领域与正在兴起的弗洛伊德潜意识理论的交集 ; 有时,新艺术对女性的描绘又代表着某些保守的价值观,表现出一种厌女倾向的恐惧,或充满世纪末的颓废与神秘。比如,饱受争议的雕塑家弗朗索瓦·卡拉宾的设计,将女性雕塑融入新艺术风格的作品中,醒目的女性裸体形象被用做结构功能,以痛苦、扭曲、卑躬屈漆的样子支撑着重量——这在今天看来就是一种赤裸裸奴化女性的表现。
总之,法国新艺术的女性形象所体现的那种层层叠叠、有时甚至互相矛盾的含义,再次表现出新艺术的暧昧特点。或许,这正是那个美好又混沌时代的视觉宣言。那么,它又在多大程度上是男性幻想的产物呢 ?
熊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