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休斯:莎士比亚与完整存在的女神

陈旭宇2023-11-07 09:09

Shakespeare and the Goddess of the Complete Being,这本书书名的每一个词都吸引着我。如果要试图概括莎士比亚写了什么,complete, being, complete being都是我会选择的词语;而只有Shakespear和Goddess创造了这些。当这些词组构成一个书名的时候,我对此毫无抵抗力。

这是英国桂冠诗人特德·休斯(Ted Hughes)的主要散文著作,出版于1992年。他在该书出版六年后死去。Harold Bloom以信仰者姿态撰写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评述The Invention of Human是一种范式,与William Hazlitt, Harod Goddard以及W. H. Auden的全集评述同属一类。休斯不是从人们习惯地方式进入莎士比亚作品的评论分析,这本书根本就不是文学评论。任何试图通过这本书了解莎士比亚戏剧和诗歌的人会感到很痛苦,因为无从了解到任何他的一部戏剧和诗歌作品任何一方面。

这本书试图提供一个从诗人潜意识中,或者是从西方文化的神话和宗教源头的角度,理解莎士比亚全部作品的一致性和精神起源。然而该书在汗牛充栋的莎士比亚研究著作中井没有得到很好的评价。一些人直接说这是一本失败的书。专业研究者认为休斯侵入了他们的领地,有种本能的抵制。而人中其实极少人真正读过它。只有很少的人读过这本书,也只有很少的人会真正阅读它。因为阅读这本书需要读者具备两个基本前提:对莎士比亚戏剧全集、叙事长诗、和十四行诗稔熟于心;大致了解西方神话以及基督教天主教和新教之争。

读者寥寥

休斯在该书前述中写道:我论点的弱点之一是,对于任何不太了解戏剧(以及诗歌和十四行诗)的人来说,存在着一种危险,即这些晕眩的名字(他从不在书中提出引述和解释)听起来就像是塔楼地下室中的博彩店。同样,对于那些不熟悉西方文化背后错综复杂的相互关联的神话的人来说,我似乎每隔一分钟就会从我的后兜里掏出另一个神话。只要戏剧人物具有神话人格,他们往往就会在其他神话领域过着忙碌的生活,尽管在某种程度上我暗示他们在莎士比亚神话中的角色是他们的基本角色。

因此,这本书不应该作为文学评论来阅读。这是休斯试图进入莎士比亚潜意识的一次冒险,通往西方文明和英语诗歌源头精神的历险。他认为莎士比亚的戏剧视野具有一个心理/宗教/神话根基系统,全集中贯穿了西方文明的一个底层公式,他称之为神秘等式(mythic equation)或悲剧等式(tragic equation),这个等式的一头是爱欲,另一头是死亡。

这个等式出自西方神话以及文明的最底层神圣源泉。从他的两首长诗出发,第一头是天主教精神的爱欲与生死,第二首写清教主义的爱欲与死亡。一个属于天堂,一个属于地狱,他们的神秘精神贯穿全集,尤其是1600年后的伟大悲剧和悲喜剧。

休斯认为,莎士比亚的戏剧确实似乎具有立竿见影的预见性,开启了一种革命性的视野,因此莎士比亚英国被视为当代流行的预言家或弥撒亚幻觉狂热人中的一个。在休斯看来,《莎士比亚全集》超越了《圣经》对于英格兰人的意义。对于英格兰和希腊而言,这是一个超新星时刻,似乎一个国家只出现过一次,就像一颗星星。当“红巨星”膨胀到最终爆炸、解体和崩溃的时候,莎士比亚的戏剧则体现了整个过程的化学反应。“也许这就是《莎士比亚戏剧全集》成为现代英国的创世故事、我们的圣书、比《圣经》更接近我们的原因(无论是什么)”。

休斯从18岁开始阅读莎士比亚,此后多年反复重读。他的妻子、美国诗人Sylvia Plath在日记里抱怨,他几乎每天早上九点之前的第一件事都是阅读莎士比亚。休斯用了十年时间写作这本散文著作。他后来写道,写作这本书摧毁了他的健康。从阅读这本厚达500多页著作的感受来看,写作这本书需要巨大的能量和毅力。我毫不怀疑,写作这本书对休斯生命和身体造成巨大损耗。好在,他在此之后回到了诗歌写作,完成了纪念Plath的诗集Birthday Letters。

就像布罗斯基(Joseph Brodsky) 的散文一样,休斯的散文具有其他所有莎士比亚评论家所不具有的诗人精神,一种似乎难以被散文(却习惯被诗歌的形式和韵律)所约束的能量,喷薄而出,肆意汪洋。

休斯作为一个诗人的直觉经常让我惊坐起来,照亮我自己迷糊的视界。他说到《终成眷属》(All is Well Ends Well)以及《一报还一报》(Measure for Measure)的时候用的温度(冷)的描述,就是这样的感觉:尽管有奇怪的惰性,但这部作品(《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是该系列(他所评论的十四部)中第一部温暖的作品。这种温暖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终成眷属》和《一报还一报》与这两首诗一样,都是如此奇怪地冷酷无情。它们之所以冷,也许是因为明显缺少了什么:因为它们的主人公缺少爱。Adonis拒绝了爱,Tarquin感受到了没有爱的欲望,Bertram拒绝了爱,感受到了没有爱的欲望,AAngelo拒绝了爱,感受到了没有爱的欲望。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每一部作品,即使是早期那些刻板的历史剧,都充满了创造性的喜悦和内心情感的圣洁。即使是《泰特斯·安德罗尼克斯》(Titus Andronicus),也充满了一种野蛮的欢乐,一种黑色的火焰。当莎士比亚在《终成眷属》中直接在自己的自传中挖出一口井时,一切本应进一步升温。然而,温度却降到了零度。在《一报还一报》中——零度以下。

熟悉荣格的读者会很快感觉到,休斯在这本书中用一种荣格式的框架来审视莎士比亚全集,虽然荣格的名字从未在这本巨著中出现。他从不评论任何一个剧作本身,而是在一个基于西方神话底层精神看待全集,以及贯穿十四部戏剧的神秘公式。他的分析和评价全部是诗性的,神话性的,而不是文本性和戏剧性的。

根据休斯研究者Ann Skea,休斯读过荣格全部著作。虽然休斯自己表示,他“试图避免对它们(荣格著作)了解太深“,但是他在写作中经常提及荣格。这样,我们就更好理解这本书,或者说,更好理解为什么这本书这么难以理解。因为读者需要接受荣格对潜意识的阐释,那些人类文明童年时期的神话,宗教,巫术都留在了潜意识中,在根本上高度的一致和相似,构成了人类对生死、恐惧、性欲的共同和共通心理基础。这似乎从根本上解释了莎士比亚戏剧的普适性。

休斯认定,莎士比亚这两部叙事长诗所构成的就是莎士比亚的寓言,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发现、一个成为他一切创作之基石的方程式。休斯写道,莎士比亚戏剧底层的等式中组合的两个神话是两种宗教的神话,这两种宗教在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统治着英国人的生活。他的第一首长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Venus and Adonis)包含了其中的第一种。他的第二首长诗《卢克丽丝》(Lucrece)包含了第二种。休斯认为,维纳斯和阿多尼斯背后的神话是天主教的“神话”,而卢克丽斯背后的神话则是清教的神话。在莎士比亚时代,这两种宗教狂热情结在一场圣战中陷入了僵局,尽管伊丽莎白一世的宗教政策暂停并在某种意义上阻止了这两种宗教狂热。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人们会发现他们以同样的方式陷入僵局并被捕。但还没有完全被逮捕:在历史和他的戏剧中,他们都在慢慢走向灾难。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将这两个神话结合起来的等式就是英国宗教改革本身的综合神话。

休斯认为, 莎士比亚剥离了神话中所有可识别的神话特征,并将其机制隐藏在他的情节中,就像他对两个神话所做的那样——爱的女神(love Goddess)和毁灭女神的地狱女王(Queen of Hell)。这两个神话构成了神秘/悲剧等式的两极。爱的女神在性能量受到清教徒式压抑时,会转变为地狱女王,也就是杀害Adonis的野猪。

莎士比亚在他的第一首长诗中选择了天主教的神话来源,他的第二首诗选择了清教主义的神话来源。休斯将莎士比亚第二首叙事长诗《卢克丽丝》背后的神话视为女神毁灭者的古老神话,从西方宗教史的婴儿期到青少年期,她一次又一次地超越了伟大女神及其牺牲之神的神话。 

这本译著中的“伟大主题”可视作该书的一个缩写版

根据休斯的理解,维纳斯是基督的始祖母亲。对于莎士比亚和普鲁塔克来说,(前基督教的、异教的)维纳斯则是各种宗教背后的巨大女神情结中的一个象征,他在象征语言和隐喻方面的才能可以轻松发挥。休斯深信,爱的女神和地狱女王构成莎士比亚1600年之后戏剧人物的心理原型,他试图用这个等式以及等式的变化来理解这些戏剧,并认为这些不同戏剧的深层之处存在一个贯穿全集的主题。休斯把这个称为莎士比亚的”伟大主题“。关于这个主题,他单独成篇收录在《冬日花粉》文集中,也是Complete Being的一个章节。

然而,以这样一个神秘/悲剧等式来阐释1600年之后的16部戏剧是非常艰难的。休斯这本书的写作难度大大高于Bloom这些评论家,他用十年时间撰写这样一部500多页难以阅读的书,也许更多出于和400年前的英语诗人进行一次深刻的对话,而不是寻求和读者之间的共识。他自嘲说,这本书是一块“挡门器“(Doorstop)。

在休斯看来,神话诗人似乎是一种独特的生物类型,他们可以透过情节的表面闪光看到神话表层下的深度。所有诗人(以及所有的思想)都会利用某种神话的基础结构。他认为在莎士比亚的同时代人中,只有Christopher Marlowe具有这样的能力。休斯自己也是一个神话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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