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弦”,谈不尽的李商隐

湘人彭二2023-10-25 16:48

(图片来源:CFP) 

湘人彭二/文 唐朝诗人中,我最喜欢李白和杜甫的诗。但如果允许再加上一个人,我会加上李商隐的名字。我是一点一点喜欢上他的。读他的诗越多,越发现他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难以被讲述,也不断被人讲述。他的诗愈是咀嚼,愈是有味,如抵抗时间的青橄榄。所有这一切,都构成我们理解李商隐的基础,可也成为阻碍进入他心灵世界的迷宫。而这,都是他无限魅力的证明。

有段时间,我热衷于在网上搜寻有关讲述李商隐的书,但好书总是少的。目前,我收有欧丽娟的《李商隐诗歌》,川合康三的《李商隐诗选》,李让眉的《李商隐十五日谈》。

三本书各有所长,各不相同。我喜欢《李商隐十五日谈》叙述的方式。就像作者李让眉在后记里写,“这本小书整理自一套讲稿……十五天,从局促紧绷到快然投契,更到随心率性而无不可言,你当能看到这样的变化——我也不曾试图在最终的修订中抹平它。”本书有十五个章节和一篇后记,一个章节就是一次和听众的聊天。每个章节结尾,是“明天见”;到第十五章节,则是“感谢你十五天来的陪伴,再见!”李让眉看向读者的目光是平视而亲近的。这种放松和自由,为很多讲述李商隐的书籍所没有。在这样的气氛中,每天,李让眉讲述一个主题,于是诗人的命运、他的时代背景、他的圈层、他的所爱之人、他所崇拜的偶像、他的婚姻,等等,就逐一浮现在读者的脑海,拼接出一个全面丰富的、活生生的李商隐的形象。

李商隐十五日谈

《李商隐十五日谈》

李让眉 /著

胡杨文化 | 中国长安出版传媒有限公司

2022年8月

在书末,李让眉对她的读者提出希望:“当你眼中已经有过这个人(即李商隐——笔者注),你会发现他的痕迹会附加在你的一切观察和感受里,变成你自己审美理解的一部分。这也是我们在这十五天的漫谈完结后,应该走向的新开始。”

遗憾的是,《李商隐十五日谈》仍然深陷在某种困境里,无法自拔。李让眉说:“限于篇幅,这本书中选的诗不多,我谈得也任性,但诗本便不必是知识点的载体,它存活于察觉、碰撞,甚至可能存活于消逝之隙。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说得愈放诞率意,抛给灵机的着力点反而多些——那么诗的闪现、栖生或者也便容易。”

李让眉讲的不错。诗的闪现、栖生,就像小鸟穿越过树枝和森林,它代表着生命。光线的跳动,阳光的照射,鸟飞翔的姿态,自然的阴影和颜色,共同组成鸟的一部分,都构成我们对诗的理解,带给每个人感受是不一样的。而读某些评论家的文字,就像一只鸟被关在笼子里,总会让人远离诗歌,也远离李商隐的独特魅力。因为,一只笼中鸟不再是丰富和自由的了。等待它的,只有死亡。

李商隐作诗酷爱用典,也长于用典,有人甚至拿“獭祭鱼”来形容他,说他每逢写作,在无数的史料堆里四处找典故,然后把它们罗列在一起,用到诗歌里。因为频繁用典,使得李商隐的诗歌无比晦涩难懂。但李商隐的神奇之处在于,虽然诗歌里有着那么多典故,但灵性和诗意仍得以最大程度的保留。这也是李商隐虽然逝去千年,但他的诗歌仍然散发着强大生命力的原因所在。正如欧丽娟在《李商隐诗歌》前言里说:“李商隐是唯一彻底以情为骨、以泪为心的诗人。与唐代其他伟大的诗歌创作者相较,李商隐无疑是最女性化,也最具魅惑力的一位。”于是,欧丽娟要写一本讲述李商隐诗歌的书。

欧丽娟 李商隐诗歌

《李商隐诗歌》

欧丽娟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0年9月

一方面是哀怨和迷离,一方面是眼泪和绝望,李商隐把最大的诚实袒露在诗歌里,他以诚与真,写下了自己以及所有人共同的情感经验、心灵图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可惜的是,我在李让眉的书里少有看到她对李商隐诗的灵性和智慧的解读和捕捉。

读李让眉的书,总觉得她被李商隐诗歌中所引用的那些典故拖累了。她解释《锦瑟》里典故的含义,却忘了告诉我们,李商隐为什么会说“锦瑟无端五十弦”?“无端”的,除了锦瑟,还有什么?由锦瑟为什么想到年华,“一弦一柱思华年”?这又是什么样的年华?……读李商隐的诗,每个字不能随便放过。放过它们,就是放过诗意和诗性。而有些字词,更是全诗之眼。通过它们,我们得以进入李商隐隐秘的内心世界。那些字词在李商隐的诗歌里睁大眼睛看着我们,却被我们“无端”错过了,这是不是另一种“惘然”?

比较而言,欧丽娟似乎更与诗人李商隐心心相印。她在《李商隐诗歌》一书中分析《锦瑟》:

“‘锦瑟五十弦’固然堪称完备地呈现其一生的整体感受,却又加以‘无端’一词,则更添注一种无可奈何的迷惘惆怅之情;也就是当诗人面对如此兼具美丽与哀愁的锦瑟时,内心中所兴起 ,竟是一种难以理解而充满疑惑的无端之感。原来整个一生悲欢离合的经历与喜怒哀乐的遭遇竟然都是无法解释,也无从究诘,更欠缺理性的答案;一切都是冥冥中一股无名力量的展现,它隐身在茫昧之中随意拨弄命运的齿轮,于是被迫启动而不断向前展开的无常人生,‘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切的解答。”

好一个“无常”的人生,好一个“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切的解答”。于是我们仿佛明白了“锦瑟无端五十弦”。无端啊,无端!李商隐发现生命是如此无端,而我们每个人谁不是呢?

李让眉在《李商隐十五日谈》一书中,有专篇讨论佛教对李商隐诗歌的影响。她说:“李商隐虽是到晚年才正式皈依学佛,但接触佛教其实并不比道教晚。从青年时代起他就和僧人多有来往,也常在寺庙小住。”

李让眉既然懂得李商隐深受佛教影响,她为什么没有在《锦瑟》一篇中读出李商隐的“无端”之意?因此,相比其他人,李商隐当更能领会“无常”的含义。因为《金刚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欧丽娟和李让眉显然都同意,《锦瑟》是一首有题目的无题诗。“本篇虽题曰《锦瑟》,实乃仿照古诗掇取首句前二字以为标示,并非一般诗歌因内容立题者,故其实质仍是一首《无题》诗,乃有意隐晦其事而朦胧言之,却因此反而造成索解纷纭的结果。”欧丽娟在书里如是说。

李商隐写过十几首无题诗,还有一些类无题的诗,比如以上的《锦瑟》。我以为,无题诗是李商隐诗歌写作的一个重要系列,更是他对中国诗歌写作的一大贡献。一首诗歌,题目很重要。写诗,和读诗一样,题目不能一掠而过。就像逛一个园林,我们是最先看到大门上园林的名字,停驻片刻,如有所思,才走进去,一点点去欣赏园林的各处,理解它的奥妙。那大门上园林的名字,正如诗的标题,始终将游客和园林一起,笼罩在它对我们的影响里。

李商隐的无题诗系列,通过放弃对诗歌标题的命名权,反而获得了更大的自由。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李商隐也是很懂道家的。

他试图把一些线索隐藏,不让读者和评论家去做更多无谓的解读,只剩下诗歌里时隐时现的情绪,像一条暗河流动在我们的体内、心间。然而,现实生活里,反而有更多人像个文字侦探和八卦高手一样,试图去为这些无题诗一一寻找李商隐现实的依据。有人认为,无题诗系列是李商隐写给令狐绹的,其中隐藏着李商隐对政治的失望。也有人认为,李商隐隐晦的爱情生活与此有关。苏雪林、高阳等人,更以大开脑洞的考证和想象,指认出某篇是献给李商隐的某位恋爱对象。

而解读李商隐,恐怕得跳脱出凡事必要牵强附会,联系具体人事的小说家之法,回到诗歌和人的内心,以读者之心去体悟作者之心,以达到心心相印的目的。

但翻译李商隐仍然是一件艰难的事,哪怕著名汉学家、京都大学名誉教授川合康三,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来看他的《李商隐诗选》,其中翻译李商隐一首小诗《落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川和康三逐句翻译道:

高楼上的人消失不见,小小庭院中落花飞舞。

重重叠叠地散落在小路上的花,欲目送夕阳西沉而飞往远方的花。

肝肠寸断而没有清扫花瓣,凝视时只觉得落花变得更少了。

将近尾声的春天也带走了明朗的心情,所得到的只有沾湿了衣裳的泪水。

这样的翻译已经很好,可还有遗憾。“眼穿仍欲归”的,只是落花吗?是否人也想着归去?那么,归去哪里呢?那向春尽的“芳心”,到底是谁的芳心?是看花之人的,还是落花的芳心?“所得是沾衣,”可以理解为:看花人哭了,泪水打湿衣裳。但难道不能同时理解为:人在树下站立良久,不知不觉,花落下来,沾满衣裳?

李商隐诗选

《李商隐诗选》

[日]川合康三 /著

陆颖瑶 /译

凤凰出版社

2021年12月

一首小诗《落花》将落花和人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以至于我们分不起哪里是写落花,哪里是写人。诗歌中具有种种可能性,而翻译稍有不慎,就会堵死这种无穷的可能,只给我们留下一个狭隘和僵死的答案。并且,有人还认为,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在《李商隐十五日谈》的117页里,李让眉写道:“事实上,李商隐没有拒绝过读者的揣测,他多解的手法本就是一种开放的态度,仿佛太湖石,所谓漏透瘦皱,都是在邀请光影的进入,邀请人来为它命名。这也才是这些成组的《无题》虽然残破、朦胧,却还有强大吸引力的原因——它不仅在邀请你来阅读,也邀请你来一起创作。”

说的好,李商隐的诗歌不怕被过多的解读。重要的是,李商隐是一个邀请,他让我们每个人都参与进来,一起创作,彼此启迪,展开不断接近李商隐诗精髓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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