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城”博德的人与事

杜欣欣2023-10-07 17:46

杜欣欣/文

上世纪80年代,我正在纽约上州念书,有位孟姓朋友到访,他来自科罗拉多州。那年头,留学生很少拥有汽车,他那辆车的车身有一道木头装饰,一看至少也是开了20多年的老爷车。科罗拉多州位于美国西部,从科州到纽约大约要驾车好几天,难为了这么老的车。随车来的还有一位瘦瘦的先生,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小孟介绍说:“这位是茅于轼先生,在哈佛作访问学者。”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名字,所以我记住了他。

接待小孟之前,我不仅从未听说过博德,甚至不认识“Boulder”这个单词。我问他:“Boulder是什么意思啊?”“就是大石头啊”。我心想:“大石头?什么没文化的鬼地方!”谁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我竟然在这“没文化的鬼地方”住了好多年。

博德城位于科州北部,距离丹佛40分钟车程。城市西是洛基山山脉,一条博德溪自山上流下,穿过城市。这条溪边最早的居民是印第安阿拉帕霍(Arapahoe)人,他们的部落跟着野牛群迁徙,春天离开博德溪到东部平原,天热了再回来,他们喜欢用丝兰叶作针在胸部刺青,又被称为刺青人。1830年左右,白人在科州建立了第一个贸易站,交易的货品主要是皮草,那些驿站的样子大约与《荒野猎人》电影里的类似。白人到来后,原住民死于传染病的人数远超过被枪弹杀害的。18世纪50年代末,科州开始金矿热时,印第安人的数量已经剧减。最后一个阿拉帕霍部落的首领名叫“左手”,他的姐姐嫁给白人,自小学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因此原住民与白人之间没有沟通问题。当首领时,“左手”又一贯与白人和平共处,甚至妻女被凌辱也不愿意与白人发生冲突,但最终他们还是没逃过全族覆灭的厄运。

1859年,科罗拉多还未建州,这片山区分属于堪萨斯、新墨西哥、犹他和内布拉斯卡管理。就在那一年,50多个淘金人聚在博德溪边,他们先订立了公约,再沿着博德溪开始规划,制定建筑标准等,然后根据公约和规划建起博德城最早的民居。这种追求社区更大利益的生活方式一直延续至今。在博德郡,开发空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几年前,一个开发公司买下了一块面积390英亩、闲置15年、周边没有民居的土地,没想到的是,当地居民反对开发。他们反对的理由包括保护野生动物(主要是土拨鼠),担忧人口增加带来水源以及交通压力等。为此,市政府做过几次听证。开发商根据居民要求,疏减了建房密度,预留30%开阔地,提案获得批准。然而,项目因居民再次反对而搁置至今。除了反对开发之外,当地居民还投票提高当地税收以建设各种公共设施或购买开阔地等。这样的传统,一方面使博德郡拥有大量的开阔地,较好的住房环境,非常好的社区活动中心,另一方面博德郡也一直面临房屋短缺,房价高企不下。

西部的历史无非是淘金、牛仔和农耕。当地文化比较崇尚体力,彪悍保守,但博德城却有点例外。1860年,为成立公立学校,博德的妇女发起募款舞会,她们募得了42美元,除了作为老师的工资,还为老师买了一套西服。后来这所学校成为全州最好的公立学校。1861年,当地居民又通过了建立公立大学的提案。那所大学就是现在的科罗拉多大学博德分校(简称CU博德)。博德城因文化氛围接近新英格兰而被称作“科州的雅典”。但是,科州的农牧民或小城居民提起博德总是撇嘴:“那不是我们科州。”另一方面,因博德的白种人口占绝大多数,那些崇尚多元文化的人又会说:“博德太白了。”

19世纪末期,科州因开矿致富。1908年,科州政府开始为州府大楼加盖金顶,到1914年,州府已经为此花费280万美元,但CU博德只在1874年获得过一笔政府拨款。用那笔拨款,大学建起了第一栋建筑老主楼。那是一座红砖建筑,顶部原来有一口钟,楼侧,一条铁旋梯盘至二层。光线对的时候,常有人站在那旋梯上拍婚纱照。在美东,此景不足为奇,但到了以采金、牛仔起家的西部,这种哥特式的建筑就是文化经典了。

老主楼的西南是戏剧系,那里有个以玛丽·瑞庞(MarryRippon)命名的露天剧场,每年夏季上演莎士比亚剧。玛丽·瑞庞是大学最早的三位教师之一,也是第一位女教师,1878-1909年,她一直在大学里教授德语和法语。玛丽爱上了她的学生,但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风俗不允许职业女性结婚,玛丽不得不利用学术假期远走德国产下一女,孩子一出生即被送去寄养。回到美国后,因担心“丑闻”会影响教职,她既无法与爱人同居,也不能抚养女儿。她的女儿后来被生父接回抚养,而那孩子一直以为玛丽是自己的姑姑。

老主楼建成后,大学开始考虑整体规划。最初的建设摹本是东北部的精英大学,入选的有普林斯顿,卫斯理,康奈尔和耶鲁等。当建筑设计师看到城西的熨斗山时,他改变了主意。那座山上岩石嶙峋,周边环绕着高原草甸,很像一座大盆景。所谓的熨斗,其实是几块巨大的岩石板悬在山前刺向天空。美国国家大气中心(NCAR)是熨斗山坡上唯一的红石建筑。登上熨斗山,可见西面雪山连绵,那就是洛基山国家公园。洛基山这一带就属熨斗山最美,为了与山景契合,当年那个设计师,将校园建筑设计为意大利托斯卡纳乡间的风格,建材来自当地的红砂岩。走在校园里,只见那些红砂岩建筑或高大或小巧,或有回廊,或有花园,窗雕门饰,错落有致。美国有很多美丽的校园,但又有几个能以洛基山为背景?

从老主楼向西走,就遇到一个小湖。湖边种满了黄色鸢尾,湖水引自博德溪,CU博德就位于溪之南岸。此时,浮木晒太阳的乌龟听到了脚步声,那胆小的先跳下水去了。走着,想着,就看到一处坡路,坡下水声哗哗。化雪后,博德溪水湍急,说是溪,其实已成小河。国殇节时,溪上会有放小黄鸭的活动,还有不少人划舢板或轮胎漂流。

沿溪走不远,就看到一堆铺盖卷,铺盖的主人也许去了珍珠街?那条街是博德城里最热闹的步行街,花坛旁常见嬉皮士,有些干脆打出:“我是嬉皮士,需要什么什么帮助”的牌子。记得复活节时,有个男子打着“为滑雪请求帮助”的牌子,脸上的冻伤已结成黑斑。

科州的嬉皮士运动,可以追溯到1960年代初期,1968年达到高潮,1970年左右退潮。除了1960年代反战、民权运动等政治气候背景,当时科州便宜的土地也吸引了嬉皮士来此居住。《在路上》中,作者凯鲁亚克多么向往西部的生活,他先是从狄恩(原型是作者的朋友卡萨迪)口中了解了西部,之后,开始了他的第一次西部之行,而首站就是丹佛。那部小说不仅反映了美国颓废的一代,也深刻影响了后辈的嬉皮士。

科州最早的嬉皮士营地,建在“水滴城”,据称那也是第一个乡野“嬉皮士公社”。建立人是堪萨斯大学和科罗拉多大学电影系的学生。后来嬉皮士运动进入了博德,当时的大学街和珍珠街也都有过他们的公社。当时西部的主要生活方式,是农业或牧业,前者固守土地,后者游走草原,但观念都相当保守。丹佛举行牲口集会时,牛仔们曾与嬉皮士们发生大冲突。如今的博德,除了仍在溪边露宿的显性嬉皮士外,嬉皮士运动的遗墨还有咖啡馆、约翰·丹佛的乡村音乐,以及嬉皮士走“资本主义道路”后形成的自然食品产业。

离开博德溪,在校园里向南走,就看到了大学的东亚系。在一次聚会中,我听到一个东北人大声讲话,走过去一看,那操东北口音的竟然是个洋人,他自称“老葛”。朋友介绍说,老葛是东亚系的教授,翻译中国现代小说。一次,我为了什么事去老葛家,才知道他的太太来自中国台湾,有一对很漂亮的混血女儿。临别,老葛送给我英文版的《红高粱》和《黑的雪》。翻开书,才知道他的英文名“HowardGoldblatt”,中文名是“葛浩文 ”。

走过大学体育中心,室外池旁都是漂亮的年轻人。不知不觉,夏天已经来了。还记得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我送女儿来此上学。她的室友凯瑟琳来自芝加哥。我离开时,凯瑟琳的父亲也跟了出来,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某某律师事务所。他说:“如果你听说凯瑟琳什么事,请不要介意打电话给我。”父母心啊!后来听说凯瑟琳来此念书就是为了滑雪,整个学期就没怎么回过宿舍。当然,我不会将这些告诉她父母。

女儿入学之前,我就听说CU博德是聚会学校(PartySchool)。当时我想年轻人喜欢聚会也没什么,但我后来得知大学宿舍楼因聚会而通夜不宁。我曾小心翼翼地问过女儿有关聚会的事,她表示不喜欢聚会,临近大学毕业,我才知道虽然女儿没怎么参加聚会,但酒却没少喝。

走进学生健身中心,我问能否进去看看?值班的学生笑答:“当然。”走过室内泳池,攀岩墙,巨大的室内球场,前面便是室内冰球场。科州是滑雪重地,但滑冰并不流行,大概因高原阳光太猛,自然冰冻不结实吧?除了登山滑雪攀岩,科州东部城市还有四通八达的步道和自行车道。因为超爱户外运动,有人开玩笑说,博德人最喜欢的就是展示他们的好身材,最流行的服饰就是运动服。在博德生活的人,体重指数不达标的人都会自惭形秽。

从体育中心出来再向南,穿过科罗达拉多街就能看到物理系的大楼。在整个校园里,这栋楼最丑。然而楼也不可貌相,这里出过四个诺奖得主。如果加上化学系的得主,CU博德共有五位诺奖得主。但物理系大楼为何被命名伽莫夫塔(GamowTower),我想大多数人就未必知道了。

乔治·伽莫夫生于乌克兰,从列宁格勒大学毕业后,曾在德国哥廷根大学、丹麦哥本哈根大学尼尔斯·玻尔研究所和英国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做研究,师从著名物理学家玻尔和卢瑟福。1931年,伽莫夫被召回苏联,随后被任命为列宁格勒科学院首席研究员,并在列宁格勒大学任物理教授。虽然苏联当局给了他很高的社会地位,但他感到富于想象力的天性被压制,不自由,1933年趁出国开会的机会,离开了苏联。

早年,伽莫夫主要研究核物理学,对该学科有重要贡献。后来他开始研究宇宙学和天体物理学,将核物理学用于解决恒星演化问题。他曾提出超新星的中微子理论,红巨星的壳模型。1948年,伽莫夫与学生提出了大爆炸宇宙模型。该模型认为,宇宙初始于高温高密的原始物质,温度超过几十亿度。随着宇宙膨胀,温度逐渐下降,形成了现在的星系等天体。伽莫夫在理论上计算了大爆炸现在留下绝对温度5开的余辉,也就是预言了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存在。

1964年,美国贝尔实验室的无线电工程师阿诺·彭齐亚斯和罗伯特·威尔逊偶然发现了这个辐射,从此宇宙大爆炸模型才汇入科学的主流。1978年彭齐亚斯和威尔逊因此而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奖金。伽莫夫本来更应获得这一荣誉,可惜那时他已去世10年了。再后来,乔治·斯穆特和约翰·马瑟又借助1989年发射的宇宙背景探测器测量到微波背景的涨落,后者被解释为宇宙一切结构的起源,他们因此获得了2006年诺贝尔物理奖。

1956年,伽莫夫开始在CU博德任教。在此任教时,他的研究已转向分子生物学,他对DNA编码有贡献,他的研究甚至启发了克里克和华特森。除此以外,伽莫夫还出版了18部科幻和科普作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物理世界奇遇记》。

前几年,当得知伽莫夫的墓地就在博德后,我们决定去寻找他的墓地。

那天风很大,天很冷,我们驱车来到博德校园南边的基线路。拐进去,我才想起马克·瑞夫妇原来就住在这条街上。马克·瑞是CU博德物理系的教授,研究超新星的美国科学院院士。我认识的理科学者大多是通过外子,但这一位却不是。

1987还是1988年,瑞太太辛迪随丈夫来北京,马克到北大讲课,她到我所在的大学开设经济法讲座,我为她担任翻译。离开时,她送我一瓶雅顿香水,那大概是我拥有的第一瓶香水。辛迪回美国,我再次来美国,但我一直没跟辛迪联系。大概是2000年以后,我们恢复联系,才知辛迪换了肾,那颗肾是她女儿捐的,她还做了人工骨盆,走路需要拐杖,但还是那么愤世嫉俗,大概是律师出身吧。她很投入当地政治,而且很瞧不起希拉里·克林顿。虽然个性很强,但她很崇拜丈夫。她多次提起马克的学术成就以及各种荣誉。马克在旁边听了,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得到了比我应得的多多了。”那天我们聊到很晚,就在她家住下。然而,那次重聚后,我再未见过他们夫妇。2014年在新西兰北岛,我们去探访新认识的比尔和萍。他们的小农场位于北岛通公路的最北端,除了粮食和电讯,其他生活必需品都是自给自足。没想到的是,比尔竟然与马克·瑞夫妇相熟。通过他,我才知道辛迪已去世好几年了,马克已从CU博德转到了加大伯克利分校。这世界说大也真大,说小也真小。

从基线路拐进20街,走到尽头就是绿山墓园。以前这墓园周围肯定是荒野,如今已建满住宅,洋人倒是不在意与亡者为邻。园门敞开,园中无人。这是一个平民的墓地,大大小小的石碑,不疏不密,或伫立或平放,绝大多数只有朴素的刻字,几乎看不到雕塑。

这个墓园没有标图,只能对着事先打印好的照片寻找。那照片上有个刻着伽莫夫名字的石凳,附近有棵大松树和一只石花瓶。可是这墓园里到处都是大松树,哪棵是呢?放眼一看,又看到了好几条石凳。向西走,地势逐渐上升。上上下下,东西南北地找,我突然看到了。

那座石凳刻着“Gamow”,石凳前山坡上平放着两块石碑,上面分别刻着“GeorgeGamow” (1904-1968),“BarbaraPerkinsGamow”。石碑上的花纹都有些模糊了,石碑与石凳也不在一条水平线上,这么非凡的人物,身后却是如此地冷清。从那之后,我每年都去看看伽莫夫,时不时地带给他一盆花。数次拜访后,我推断出伽莫夫已经没有后代了。

岁月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我突然想起,女儿从CU博德大学毕业已十多年了。有次我收拾东西,看到了一个本子。耐不住好奇,翻开看,才知道是女儿的日记。在日记中,她记述一个老人每天都来老人院陪伴失能的妻子。她写道:“我从未受洗过,我的父母也没有。我经常想知道他们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是好人,但仅仅因为他们一生没有跟随主,他们会被送进地狱吗?”那时她14岁,在一个老人院做义工时看到了老病与死亡,因困惑于信仰才有了这样的叩问。不由想起自己的14岁,彼时,故国正经历着惨烈和残酷,而我却没有困惑于信仰,更无那样的叩问。

(作者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近著《安第斯山脉随笔》,湖南科技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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