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王雅洁 9月21日,在经济观察报举办的“民营经济高质量发展系列沙龙”第一期“民营经济创新角色与使命沙龙”中,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黄少卿表示,一个国家创新能力的提升,源于千万企业家的试错。
在黄少卿看来,这一点在目前中国创新从“吸收引进”走向“原始创新”时格外关键,而民营企业数量众多,且在试错中动力更强、成本更低,会在创新中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
黄少卿认为,应对“原始创新”需求,政策需要进行系统性地调整,比如政府必须把促进科学繁荣的责任担当起来,在金融政策方面需要加大对小微企业的信贷支持。
更重要的是产业政策的调整,需要将产业政策从选择性产业政策转变为功能性产业政策,与前者相比,后者更具有普惠的特征,有利于公平竞争,有利于发挥每一个个体创业创新的权利。
黄少卿说:“以日本、韩国为例,这些国家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就开始强调原始创新,而原始创新的一个核心就是相关制度和政策地调整,从一个制度均衡点迁跃到另外一个制度均衡点上。”
以下内容根据黄少卿沙龙中讲话整理:
我博士毕业后去了中欧国际工商学院民企研究中心,给吴敬琏老师做助手。那些年,我跑了很多民企,去过台州、温州、苏州、无锡等地,和不少民企交流过。当时总的感觉是,虽然我们讲很多国企改革,但是民营经济的发展更令人鼓舞,应该给予更大的发展空间。
时至今日,在长期调研基础上,我对民企的认知和理解是,和国企相比,民企创新能力更强,民营企业家有着更强的创新愿望和执行力量。
熊彼特认为,企业家是一群执行创新功能的特殊人群,这种创新能力只有部分人具备。这里说的创新是生产要素的重新组合,从经济学角度说是技术的变革。有些人说,只有少数特殊群体掌握创新能力,国有企业创新能力比较弱,原因在于国有企业没有企业家。
现在看来,我认为这个说法不准确。除了熊彼特对企业家有这样的认知,其他经济学家,包括奥地利学派的柯兹纳教授、鲍莫尔教授都认为,企业家才能是人们普遍拥有的一种才能,但是这种普遍拥有的才能被用在什么方面很关键。
人们不一定把才能应用在创新或生产性活动上。国有企业并非没有企业家,其企业家才能不亚于民营企业,但是,问题在于这种才能没有用在创新上和做大蛋糕上。民企和国企企业家才能发挥的方向性差异由环境造成,就像鲍莫尔所说,企业家才能用到哪个方面由社会通行的博弈规则,和博弈规则所决定的回报结构所决定。
国企和民企在中国所处的环境不一样,以政策环境为例,国企有资源优势,享受政府部门很多资源倾斜,在很多领域有更好进入市场的机会。别的主体难以获得这种待遇,国企不需要拼命把才能用在生产性提升上,就能有很好的回报,所以国企从业人员的企业家才能,在创新方面很难体现。
如果环境发生了变化,国企一些人员的才能也会转到创新上来。比如有些国企改制为民企后,国企负责人成为公司所有者,立马会被激发出很强烈的创新意愿,创新水平和绩效也得到提升。
总之,之所以看到民营企业表现更好,不是因为只有民营企业聚集了企业家,而是民营企业的人才通过创新才能够生存下来,得到发展。反映民营企业经济地位的“5678”,不是别人赐予的,是他们通过自己努力创造出来的。而这样的地位可以说是被逼无奈,只有如此,你才能存活。
民企要继续保持创新活力,得继续给它一个别无选择的环境。这个别无选择,不是故意歧视,而是继续通过市场化改革,保证中国各行各业维持一个较高强度的市场竞争,这种强度使得民企不创新就别无选择。市场竞争会让你的利润率下降,继续做原来的产品肯定不行,只有创新才能摆脱竞争带来的生存压力,激发你寻找更好的技术和产品。当然,这种市场竞争带来的“别无选择”,对于强化国有企业创新能力也同样重要。
还有,民营企业将来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扮演什么角色,自主技术创新路线又是什么样?
过去的发展是改进型创新,创新不多,引入技术,略作改进,然后导入市场。但原始创新的环节要从基础研究做起,比引进吸收更长,从科学研究到技术开发、竞争前开发,再到产品和工艺开发,最终导入市场。
过去,技术和产品的引进都有很好的参照性。但今天,我们要做原始创新,到了产品和技术开发环节,企业就进入到技术前沿的“无人区”,难以预测方向正确的技术或产品。
这意味着,中国企业要做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就是一定要试错,才能找出正确的技术路线,并找到新的可靠的利润增长点,避免继续在传统的产品和技术上“卷”。
民营企业跟国有企业相比拿的是自己的钱,或者是从信任自己的那些人里筹集资金去试错,因此,他们具有非常强烈的成功愿望,因为失败的代价很大,轻则财产减损,重则破产等。从全社会来讲,这种“竭尽全力”地试错,最可能找出符合未来技术路线和发展方向的最优技术。从结果看,很多努力的民营企业在试错中依然会死掉,但是这些企业家的失败对于社会取得成功却是必要的。社会要包容他们的试错失败,给其新的机会,让他们还有可能再度起来试错。
比如现在的光伏电池技术,目前存在两个不同的技术路线和竞争,很难判断哪个技术路线更优,我觉得这非常好,因为创新没有天生的赢家。一个国家的创新能力,其实是千千万万企业家试错铸造出来的,好的环境就是鼓励并且逼迫企业家敢于试错,帮助失败的一方重新站起来。
这也对政府的政策提出新的要求。除了充分竞争的市场环境,还要有一系列的政府制度和政策环境的支持。比如,想要鼓励原始创新,政府就必须把促进科学繁荣的责任担当起来,为民企提供更好的技术选择空间。科学知识是技术创新的基础,是纯公共品,不能靠市场提供,它需要政府掏钱,政府也不能干预科学家研究的自主性。想要更准确地认知世界,同样需要试错。形成有利于科学繁荣的体制机制,这一点很重要。
还有技术政策,包括知识产权保护制度是否恰当,也需要进一步考量。不是保护越强越好,也不是不保护。既要鼓励创新,又不会过度保护阻挠新技术创新。总之,反垄断和知识产权的问题还是要仔细考虑,又要保护,又不能垄断。在反垄断力度微妙的把握上,需要更加成熟的制度保障和更加灵活的配套机制。在数字技术革新非常活跃的今天,因为数字技术存在“赢家通吃”的倾向性,平衡好反垄断和知识产权保护很重要,难度也大,更需要完善相关制度。
金融体系和金融政策也是一方面。工业化时代的中国,金融体系是工业金融体系,有利于大规模生产。银行会贷给你一大笔钱,供你扩大规模。但是现在鼓励原始创新,多方向试错,就要形成有利于小微企业融资的格局,这些企业的投融资规模不大。现在适宜于原始创新的金融体系还没完全建立。假如将来开发出更多的小额金融信贷产品和服务,对于创新更有利,但是我们现在做得不够。
最后想谈的是产业政策,很多学者呼吁从选择性产业政策向功能性产业政策转换。过去的创新是模仿创新、改进创新,对于制度的要求没那么高,就算政府部门实施选择性产业政策,企业部门也能有所作为。功能性产业政策更加具有普惠性,有利于公平竞争,发挥个体创业创新的潜力,这是更加适应原始创新所需要的产业政策。
现在谈原始创新,规模经济不重要了,中小企业的小规模试错更重要。如果还沿用既有的制度和政策关系,失败危险会越来越大。以日本、韩国为例,这些国家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就开始强调原始创新,而原始创新的一个核心就是相关制度和政策的调整,从一个制度均衡点迁跃到另外一个制度均衡点上。
对比韩国和日本的转型,日本和韩国政府通过行政权力逐步退出对市场的干预,来适应这一结构性转型,当前,我国政府似乎没有意识到结构调整的阶段性变化。如果中国现在也转向原始创新,那么,政府的行政干预在很多领域也要主动退出,把技术开发的试错机会交回民营企业。如果现有的制度和政策不适应该要求,民营经济就很难激发出原始创新的活力。
总之,进行上述一系列政策环境调整、制度环境调整,有希望为民企未来的发展和转向原始创新打下基础。这些方面的完善,民企自己当然要努力,但是政府部门等,也要有更多的深入思考和切实的改革推进才行。
从鼓励性政策和限制性政策对市场影响的区别来看,限制性政策会产生更大的影响效应。当法律本身或者制度本身不确定性提高时,企业投资的风险溢价就更高,以此来弥补不确定性提高所产生的损失风险,收益率不提高,企业就不投资。当前投资环境不确定性提高的原因,在于政府政策的多变性和政府行为的不确定性,导致投资显著下滑。
未来如何通过法治和可问责机制,形成对政府行为的约束,减少其不确定性,这依旧是个很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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