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珊/文
对于很多人而言,牙齿和其相关的健康问题一度并不那么紧迫。毕竟,它不像心脏和肾脏,不能正常运转就意味着死亡。
但将牙放到人类演变、人类文明这样更大的历史维度来看,牙齿、牙齿健康和人类紧密相依的重要性就会马上凸显出来。牙齿不仅忠实地记录了人类利用工具的非凡演化,也隐藏了人类文明迁徙和重大事件的讯息。人类出于疼痛的不得已,主动对牙齿所进行的那些干预,从神话偏方到江湖游医再到学科性的预防管理,同样揭示了人类科学进步的轨迹。甚至,牙齿和我们人类社会那些最恒久的矛盾,如贫富差距、消费分层和社会保障的不平等,也息息相关。
9月20日,是全国爱牙日。在这之前,让我们来听听小小一颗牙叙述出的纷繁的人类“大故事”。
牙记录的人类的故事
作为人类,你一生的故事的起点比呱呱坠地的第一声啼哭来得更早。牙诞生的故事就是一场在这之前的风暴,齿冠的雏形在胚胎的前三个月就已形成。
哺乳动物的牙的基础结构是类似的。坚硬的牙冠外层是透明釉质层,高度矿化、略有弹性的表面帮助你咀嚼切割,内层坚硬的牙本质覆盖住了更深处的柔软牙髓,这里有丰富的细胞、血管和神经,是与牙相关的疼痛的根源。依赖牙骨质的包裹,被坚韧的牙周纤维牵引,小小的牙们得以牢牢地被固定镶嵌在颌骨的凹槽中,是你摄入营养赖以生存的工具,也是你社交时完美微笑的展示面。
作为人类的你,牙不像哺乳动物中那些常见的啮齿科动物,老鼠和兔子的那样,可以终生持续生长。你的牙和你的灵长类动物亲戚黑猩猩的一样,在换掉乳牙之后,漫长的剩余人生中只剩下一副恒牙陪伴。
实际上,牙诞生的故事也早于我们所有人类的故事,也就是人类演化的起点。人类学家塔尼亚·M.史密斯在她的著作《牙齿的证言》中写道,科学家们发现,在脊椎动物起源之时,是牙齿出现了“最早的适应性特征”,演化为了贝齿。他们将牙齿称为“口腔里的瑞士军刀”,像人类的大脑那样,是我们演化行为的终极驱动力——演化链的底端,反射性的爬行动物的牙,仅仅是可以帮助它们捕食更简单的生物的“钉状结构”;更上层一些的哺育性的哺乳动物,它们以啃噬粗糙的草木纤维为生,口腔细胞可以不断被颈环结构激活成釉细胞和成牙本质细胞,也就是不断缓慢生长来抵抗磨损的门齿;至于演化链顶层的人类,作为社会性和杂食性的灵长类动物,牙齿伴随我们演化为了一套复杂精妙、跟随着人类文明和进化选择的工具系统,甚至在某些意义上,成为了整个人类演化和文明的故事的最忠实记录者。
作为工具,牙齿是这样记录人类演化的。原始人之一的尼安德特人被科学家们发现了将牙齿作为工具的证据。他们的前牙上经常出现密布着的又大又深的倾斜划痕,和如今留存下来的原住民们用牙齿咬住物体,手持工具来切割时留下来的痕迹很相似。科学家们用牙齿模型的切割实验也复现了这样的痕迹。他们的门牙和犬牙被发现了有极度弯曲的磨损,这很可能是由于他们需要咬住厚厚的皮毛,用石器刮削掉脂肪和肌肉,来为自己制作御寒的衣服。类似的痕迹同样可以在原住民的牙齿上找到。他们将牙齿当做工具,被他们的牙齿的演化趋势所记录下来。他们的门牙厚度相当大,部分个体的齿根有很厚的骨质,加固了牙齿可受的力,让被作为工具的“第三只手”更加专业化且高效。
对于人类文明的演变和迁徙,牙齿的记录同样忠诚。
考古学家克里斯蒂·特纳发现,狩猎采集时期的人类的牙齿龋齿发生频率很低,47672颗牙齿中只有2%,但进入到农业文明后的人类的牙齿,504095颗牙齿中有9%的蛀牙。研究菌株的遗传学家们证明,龋齿的根源——变形链球菌的流行时间正和农业起源的时间吻合。就这样,人类的牙齿记录下了人类饮食结构和文明的转向。
牙齿中的同位素锶则记录下了人类文明的迁徙历史。这种和当地独特的地质构造紧密相连的同位素会被植物吸收后再被人体摄入,并固定在骨骼和牙齿中。通过测量不同锶同位素的比例,科学家们可以判定牙齿的主人所在的群体是在当地土生土长,还是迁移而来,从而揭示了我们的祖先是如何用脚步丈量世界的文明迁徙。更进一步的,牙釉质成长过程中夹杂着的极少量的蛋白质能够被保存得比DNA更长久,科学家们期望在不久后,可以对牙齿进行“纳米尺度的分析”,从而在牙齿记录的DNA证据中,得到牙齿的主人是谁、饮食如何和群体的关系如何等等更精密的古老人类的信息。
甚至,对于未来的人类而言,我们的牙齿也是历史重要发展事件的关键证据。为了向公众普及核武器试验带来的危险,包括诺贝尔奖获得者莱纳斯·鲍林在内的一群科学家,在上世纪50年代核试验频繁的美国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市,进行了一项“婴儿牙齿调查”。通过收集和分析 30万颗婴儿牙齿,结果显示,在这段时间出生的儿童体内放射性锶90同位素的含量在13年内增加了近50倍,更不幸的是,这是一种致癌物。这些来自牙齿的证据,在1963年被呈交给美国国会,大概打动了一些政客们冷酷的心。同年,一项部分禁止核武器试验的国际条约被签署。福岛和切尔诺贝利附近儿童们的牙齿,或许是会是另一份证言。
“没有蛀牙”,就够了吗?
牙,不是被动地、悄无声息地记录下人类的故事,事实上,人类那些主动(虽然很多时候出于迫不得已)对牙齿的干预,是人类科学和文明故事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蛀牙,和其产生的剧烈疼痛,大部分时候是这种迫不得已的主动干预发生的第一原因。《微笑偷盗者:难以启齿的牙科学艺术》一书考证了人类历史上对蛀牙流传最广泛的和最久远的说法起源于中东和亚洲,蛀牙被认为是口腔中的邪恶蛀虫在牙齿上所钻的洞。
公元前7世纪,亚述的巴尼拔王命人在尼尼微城图书馆刻下的一块泥板为我们留下了一个生动的传说。一条蛀虫在泥沼里蠕动钻出,向天神乞讨吃食,却对天神提供的食物很不满意,它愤怒地叫嚷:“给我的!这是什么?无花果干还是杏干?让我钻进牙齿里面,将它们的躯体据为寓所。在牙齿外面,我可以吮吸血液,在龈肉之间嚼咬髓汁。让我钻进牙齿!”亚述人对于想象之中蛀虫的应对方法在泥板几行后被记录了下来,“将天仙子研成粉末,混合乳香,放置在牙齿上方,念诵咒语三遍”。
这种观念在中东和亚洲之间广为流传。欧洲的古罗马皇帝克劳狄斯的医生斯喀利波尼·拉各斯也有类似的观点,建议皇帝用天仙子的种子的烟雾熏蒸口腔,以此驱赶蛀虫。直到文艺复兴的时代,虽然贵族们已经用上了牙刷和漱口水,欧洲的外科医生们对蛀牙引发的痛苦仍采取类似的做法,用天仙子、乳香、加上洋葱子的烟雾熏蒸蛀牙的洞,而这基本上对于缓解病人的痛苦没有什么助益。
当时已经有了现代补牙技术的萌芽,16世纪的意大利外科医生乔凡尼·达·维戈发明了一套精细的补牙方法,用牙签和环钻将龋坏组织去除干净后,以砷剂覆盖暴露的牙髓,在外层压上一层层密实的金箔,让其与牙洞贴合。这几乎和我们如今补牙时所需要的手钻、盖髓术和树脂填充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是,在麻醉技术尚没有被发明的年代,需要患者承受几个小时的刮削和锤钻的痛苦,让其很难被普及。
对于平民而言,这样细致的技术也昂贵到让他们难以承担。他们所接受的疗法是由在市集上像江湖游医一样游荡的拔牙匠,用前身是用来箍桶的喙夹,粗暴地将蛀了的牙齿拽下,虽然患者很可能要承受下颌脱臼、颌骨被拽下和后续感染的巨大后果。贵族乃至皇帝,在疼痛实在难忍的情况下,也会接受这样的拔牙疗法。尊贵的“太阳王”路易十四被连着牙齿拔下了一大块上颌骨,留下了一个从上颚直通鼻道的大缺口,在愈合之后,仍旧会在喝水和漱口时从鼻子喷出液体。路易十四最终命令他的首席外科医生,像对待农民而非国王那样治疗他。治疗方法相当惨无人道,这个缺口最终被滚烫的烙铁焊住了。
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看,虫子吞噬了牙齿这种想法当然是可笑的。那么,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蛀牙?这也正是早期现代科学的微光兴起之后,巴黎那些想跻身于专科医生、建立起牙科学的第一代“牙医”想弄明白的问题。不过,直到19世纪,细菌理论被发现之后,牙医和科学家们才得以联手,一起展开了关乎细菌、糖分、酸等蛀牙真正原因的探索。
实际上,人类的口腔环境和热带雨林有很多相似性:在温暖潮湿的环境中,蕴含着广泛且不乏竞争的生态多样性,细菌、病毒、酵母乃至原虫欣欣向荣地在此共同定居生活。人类口腔是我们身体中微生物群落最为丰富的地方之一,它们彼此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链球菌寄生在磨牙点隙,厌氧放线菌占据着牙间隙。这些细菌分泌出的聚合物和唾液中的蛋白质以及磷酸钙结晶残留结合起来,形成了牙齿表面残留的菌斑,而这正是那些热爱糖分、在吃掉糖分后分泌酸性物质的细菌,例如变形链球菌的温床。这些酸性物质才是蛀牙的直接原因,它们直接破坏了牙釉质,不断向内侵蚀,直到侵入牙髓,产生让人痛苦不堪的神经痛。
除了树脂材料进步之外,那时现代意义上的牙医和如今牙医对待蛀牙的方式已经基本一致。在局部麻醉技术的突飞猛进之上,他们借助电力,用脚踏式的电动手钻迅速地钻去患者那些龋坏的部位,消除细菌,并封上银汞合金这样惰性抗菌的材料,基本上让患者可以不用忍受疼痛并保留下自己的牙齿。
那穿到牙髓的疼痛和治疗时电钻可怕的嗡嗡声至今仍让人们对牙科心有余悸。在上个世纪,牙膏、牙刷乃至漱口水,都已经开始将类似“没有蛀牙”的话语作为自己广告语的重心。这些广告深入人心,如今人们基本上都接受了一天刷两次牙的观念,倾斜45度角的巴氏刷牙法也被大量普及。这些都让公众预防蛀牙的意识有了显著的进步。
但好好刷牙还不能解决牙的所有问题,例如以牙龈红肿和出血为前期主要症状的牙周炎。牙周炎主要是由局部因素引起的牙周支持组织的慢性炎症,其中牙菌斑是其始动因素。它所带来的慢性或急性的炎症会侵蚀掉固定你牙齿的纤维组织的间隙,接着牙槽骨吸收,牙龈会相应下降,根基不牢之后就意味着你的牙会逐渐松动,乃至掉落。我们俗称的“老掉牙”其实是误解,常年对牙周炎的忽视和不介入才是导致牙齿松动掉落的元凶。
因此,真正要维护口腔健康,定期去拜访牙周科大夫也相当重要。他们会通过探针仔细测量你每一颗牙周边可探入的深度,了解你牙周的健康程度之后,决定仅仅是通过洗牙来除去那些刷牙刷不掉的牙菌斑,还是通过分次的龈下刮治来根治造成你牙周炎的元凶——龈下结石。当你的牙周健康被他们判断为稳定之后,你仍需要一年两次左右的洗牙来维持牙周健康。
从目前来看,这不仅是大众口腔意识提升的问题,也是相关医疗稀缺的问题。根据一份《北京市从事牙周疾病诊疗的人力资源概况调查》,2020年,即使在拥有全国水平最高的口腔专门医院北京大学口腔医院的北京市海淀区,牙周从业人员和区域人口的比重也只能达到1:9144。而在很多小城市,专门的口腔医院并不多见,至于牙周专科则更少。在提高大众口腔健康的道路上,我们仍旧任务艰巨,道路漫长。
“昂贵的微笑”
牙齿问题和我们人类社会那些最恒久的矛盾——贫富差距、消费分层和社会保障的不平等,也息息相关。
起码从17世纪起,巴黎的贵族和富人们对牙齿的关注,就包括了在社交场合微笑时能展示一口闪亮美丽的牙齿的需求。这一观念也传递向了英国,乃至美国。“大航海”时代之后的欧美的富人和贵族们可以充足地品尝到糖、茶叶、巧克力、烟草等来自全球的副食品,而这也让这些上等人们会被蛀牙、牙渍等牙齿问题高度困扰。对在一磅糖是熟练工一天工资的时代就可以奢侈地进行高糖饮食的国王们而言,牙的问题要更加严重。伊丽莎白一世的牙齿漆黑,让她不得不常年抿着嘴,并深受要命牙痛的困扰。至于普通英国人,直到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糖果进行商业化生产之后,他们的龋齿的发生率才开始了迅速增长。
正如前文提到的,在没有真正有效的现代牙医科学之前,从富人、贵族到国王,都只能选择拔除自己的牙齿。昂贵的陶瓷义齿让它的发明人从那些极其富贵的人手中大赚了一笔,对那些没有那么富裕的富人而言,他们可能会选择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购买死人的牙齿来作为自己的义齿。
当上等人们发现了镶嵌真人牙齿的诱惑之后,一个活跃的活人牙齿市场出现了。18世纪,那些穷困潦倒的人们会向牙医销售自己的健康牙齿。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记录了这项声名狼藉的业务。这项业务当然饱受非议,牙齿的提供者十分贫穷,而接受者一般则非常富有,能够为每颗牙齿支付二十几枚金币。然而,这项手术通常不太成功。没有完整的血管、神经和韧带的牙齿,即使大小合适,也几乎只能使用一两年。当时这些出卖牙齿的人身上还可能携带某些病毒,移植的牙齿所引发的感染可能会造成接受移植者的丧命。
当然,即使在当下,追求没有缺牙的微笑的价格也是牙科问题中最为昂贵的。
二战后,牙科更纯粹的消费倾向开始增多。自来水中氟化物的普及和人们对不要过量摄取糖分的认识,让龋齿和缺牙这样最为影响微笑美观的牙齿疾病的发生率大大降低。人们对牙齿的主动介入的原因,也从牙齿本身转变为了追求弧度更好看的微笑。19世纪下半叶,通过弓丝改变牙齿排列的正畸技术就已被发明,摄影和摄像技术的普及也让人们有更多角度来审视自身的形象。最成功的畅销书作家卡耐基告诉人们,一口露出洁白牙齿的爽朗微笑“是一切人际交往成功的先决条件”,于是,能够支付得起这一牙科项目的美国人都乐意为孩子未来的成功买单。英国历史学家柯林·琼斯将这样更偏于炫耀性消费的牙科功能的转变,称之为“第二次微笑革命”。不过,考虑到二战之后人们的饮食越发精细和柔软,人们的颌部发育得越发窄小,而牙齿越发变大,不整齐的咬合出现的可能也在变大,正畸也慢慢更多承担了功能性的牙科消费选择。
偏于消费而非治疗的牙科观念,在美国20世纪80年代后还逐渐发展为选择将牙齿变为炫耀财富的展台的嘻哈潮流,嘻哈明星们在牙齿上镶嵌上钻石和黄金。而日本的年轻人们也曾经流行将牙齿微微错开以让犬齿突出,迎合在微笑时露出犬牙的“卡哇伊”微笑的潮流。
不过,引人深思的是,与此同时二战后欧美所普遍建立的国家津贴的国民健康保障体系中,基础的牙科问题的全民保健保障却在退却。据《微笑偷盗者》中的数据,英国的NHS(NationalHealthService)于1987年起,取消了免费的牙科检查,到了21世纪的头十年,病人已经需要自己支付大约80%的NHS牙医费用。总体全民保健中牙科费用支出的高昂,显然是这种退却最关键的因素。在1948年NHS执行的第一年,牙科占据了总预算的10%,近200万副高达普通人一个月工资的义齿被发放。即使在削减预算、统一定价等措施之后,整个NHS牙科支出仍旧持续攀升。在这个欧美选民越发撕裂的时代,小小一颗牙所集中的时代症候很难不被猜测放到既能放大也能点燃的不平等视角的凸透镜之下,会看到或是激起怎样的社会情绪。起码,对于未来的人们而言,在审视我们当下人类的“大故事”时,会是一个很有趣的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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