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重生/文
记得与徐春光兄第一次见面是在金华日报社新大楼八楼我的办公室里。金华日报社刚刚从马路里18号搬到双龙南街276号。我们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彼时正是纸媒的黄金时代,大家心气儿都很足。当时我主编一个叫“收藏与鉴赏”的版面,每周一篇美术评论文章,由我自己操刀。我通过“一画一评”的方式认识了全国各地的很多画家,徐春光是其中的一位。
不记得是哪位朋友介绍徐春光来报社找我的了。当天,徐春光从背包里掏出一叠国画作品照片,给我看。记得当时我刚好在忙着赶写一篇稿子,没时间跟他深聊,只是叫他先把照片留下。他显得有些失望。当他起身告别时我才发现原来他腿脚不太方便。我暗暗责怪自己的粗心,赶紧起身把他送到电梯口。等我忙完手头的活,细看他留下的照片时,被一种冷色调的艺术气氛所包围,他的线条张力很足,有一种空濛和苍茫之感。
当时我和同事戴蔚成都住在金报公寓,与春光兄的小区只隔了一条街,与金华市工艺美术总厂厂长郑齐天的家也很近。因我四人均为浦江老乡,且均喜翰墨,故此后经常聚在一起画画。他们三人都极富才情,给了我很多教益。我双休日每有空闲,常一个人去春光画室作画。每次去春光都很高兴。他边作画边给我讲解画理。我至今还记得他所说的“中国画的线条是有音乐性的,与几何的线条不同”等“语录”。春光兄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他把每一幅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放在首要位置来考虑,而思想性和艺术性正是区别“画家”和“画匠”的分水岭。而且,他的“书功”也很足,读书、创作、带生,构成了他生活的日常。读书和创作是他的内在需求,教小学生学习书画,则是出于生计考虑。在他成长的道路上,碰到过很多贵人,如吴立新、黄大先、郑齐天等,我无法一一列举,大家都感动于他的励志,他的淳朴,他的才华,真心诚意地帮助他。
有一次闲聊时,春光兄突发感慨:“你们前吴村真是人才济济啊!”我问他何出此言?他说他曾在浦江县志办打过零工,跟随时任《浦江县志》副主编吴宏定收集资料,编校文稿。吴宏定先生就是前吴村人。那时候没有网络、没有微信,碰到不认识的字只能查字典,有些生僻字连字典里都没有。有一次,他发现一个字不认识,翻遍字典找不到答案,便去请教吴宏定先生。吴先生告诉他,这是河南某县某乡某村村口一条小溪的名字,让他去查康熙字典第几页第几行。徐春光去查康熙字典,果然如吴宏定先生所言,一字不差。老一辈学人真是博闻强记啊!
在县志办帮忙的经历,不但给了徐春光知识的滋养,而且使他养成了善于求证、勇于思索的好习惯。我相信他看过大量的古籍,这些文化知识的积累对于他此后从事中国画创作大有裨益。这种非一日之功的文化底蕴,使得他的画作具有独立的思想性。农村生活和人生磨难,使得他的画作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和悲悯情怀。
春光兄的才华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认可。他加入了浙江省美术家协会,成为中国民主同盟的盟员,当选为金华市政协委员。我调杭州工作后,只要有机会回金,必约郑齐天、徐春光、戴蔚成一起画画。有一次春光兄到省残联开会,特意挤出时间来看我,我以家宴招待他。喝了点酒,又有螃蟹佐餐。那天春光兄很兴奋,主动索要纸笔画画,便在我家书房里画了一幅四尺整张的《紫气东来》,落款曰:“丙戍岁末,立春之日,余与逸文游钱塘,观乡弟重生新居。有湖蟹美酒助兴,正如乡贤茀之先生所言,有酒非尔不为欢,酒酣乘兴一挥。掘夫写并记之。”
春光兄自号“掘夫”,作画常以之署名。掘者,挖也。“手”和“屈”联合起来表示“在狭小逼仄的土穴里面掏挖”。其本义为在狭小土洞里挖土,不是指在平地上大手大脚地挥镐挖土,而是指在已经挖出的狭小洞穴里面继续进行掏挖作业,目的是扩大地洞的空间,把狭小的地洞变成一户人家的居室。春光兄以“掘”字为自己命名,而不是以“锄”字,因为“锄”字,借助金属工具,相对比较轻松,而“掘”字是用手挖,比较辛苦。“掘夫”个中况味,唯春光兄自知。春光兄以前只是行动不便,近年病情加重,需坐轮椅才能出行,想“掘”而不能,这对于一位内心渴望奔跑的人来,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啊!
我调北京工作后,听闻春光兄已从金华市区搬回老家浦江大许村居住。我回乡时曾多次去看他。我每次去,他都很高兴。最近两年,他的身体越来越消瘦,我隐隐感到有些担忧。
2023年9月8日中午,我正在新疆出差,突然收到郑齐天先生发来的一条微信链接,跳入眼帘的一行标题《悼念徐春光老师》,我大吃一惊。细看时方知春光兄已于9月7日仙逝。我连忙拨通郑齐天先生的电话,委托他代我送花圈并向春光兄家人表示慰问。郑齐天先生连声说:“好的好的我正在赶往浦江途中。”
我不由翻读自己与春光兄的微信对话:2021年11月2日,徐春光突然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让我猜猜他在哪里?同时发了一张他坐在椅子上的照片。这让我怎么猜得着?春光兄只好自己揭晓答案:“省康复治疗中心”。我嘱咐他要保重身体。两周后,春光再次来电,告诉我,他的儿子是学平面设计专业的,毕业后曾在广告公司工作,后自己创业开了工作室,希望我能给个建议。我推给他杭州一位广告公司老总的微信名片及手机号。因为工作忙,此后我没有再过问此事。
2022年11月11日晚,春光兄给我发来一篇文章,题目是《放风》,说的是夏夜坐代步车去村广场买木莲豆腐吃的情景。回忆自己幼时,一分钱一碗的木莲豆腐,父母竟舍不得买。他因严重营养不足,患病导致终身残疾,所幸还是活下来了。他在文章的结尾写道:“我们一行人到木莲豆腐摊点,一人要了一份,是杯子吸管装的。我向老板要了只碗,倒碗里有意喝出突突突的声响来,想找找儿时的感觉。一大口,依然是那么的冰爽酣甜,可儿时的那份渴望却已不复存在了。喝完了心里有太多感慨或辛酸,又向老板娘要了二两仙华醉,一口下肚,与众人一起回家。回来众人一路欢腾,到家躺床上,妻已开好空调,颇感幸福满满,借酒意赋《采桑子•夜喝木莲豆腐》并述文以记之。”
春光兄虽然患病,但妻子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着他。妻贤子孝,虽沉疴在身,想来他的精神世界还是畅快的。
春光兄回老家定居之后,受聘为《徐氏宗谱》(或为《大许村志》)编辑。他认真勤勉,字句必校。今年2月28日,他突然发我一篇文章,记述我们一起在浙师大美术学院研究生课程班学习的往事。文中提到有一次他的学生出事,他打电话向我求助,我联系在县里工作的同学马上给解决了,他一直挺感激的。而我早已忘记是什么事了。可见春光兄是一个心细如发,知恩必念之人!
2月28日下午,春光兄发来微信,向我索要通联地址,说想寄一幅他自己抄写的心经给我,我没有回复他。5月4日回家乡浦江,特地与两位老友一起去看他。发现他身体消瘦得厉害,坐在轮椅上居然无法起身了!我的心里一阵酸楚!看见我,春光兄十分高兴。闲聊了一会,他便提出一起合作画画,这是我们每次见面的保留节目。他让我和徐伟英老师先开笔,轮到他时,他居然连握笔的手都抖个不停!画家是靠笔吃饭的,手不能握笔,“掘夫”将何以“掘”?因去得匆忙,没带什么礼物,我显得有些不安。老友见状对徐春光说:“过两天我们代表吴老师再来看您。”老友果然说到做到,两天后带去礼物看他,弥补了我的缺憾。
此后一个多月,春光兄多次发随笔文章给我,有时候是凌晨大家都在酣睡之时,第二天早起看到微信,我很诧异,心想:这人难道不睡觉吗?他发文章给我,希望我帮他修改。可惜我没有及时修改回复他,总想着等下次回浦江有机会跟他当面探讨。现在想来,我应该及时帮他修改,并推荐给媒体发表,那样的话,对于病中的春光兄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可惜我没能做到。呜呼!痛悔!
春光兄,此文标题我不想用哀悼的“悼”字,而用怀念的“怀”字,“心不死”为“怀”。这是一个自带体温的字。你的心一直都在你的作品中跳动,一直都在朋友们中间跳动,艺术不朽,你又怎么可能会离去?我相信,对于这个标题,你会认可的。“怀”字除了思念之意外,它还有怀抱之意。我后悔在我最后一次见你时没有抱抱你,就让这些文字长出翅膀飞越时空去拥抱你吧!
艺术不朽,春光永在!
2023年9月12日晨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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