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桥以东,黑僧桥(Blackfriars Bridge)以西,北至硕迪奇(Shoreditch),泰晤士河南岸边缘一里之内,就是诗人的城。在1570年代至1620年代(整个明朝万历年间),莎士比亚及其同时代剧作家和诗人生活和工作在这座城中,不朽戏剧和诗歌在这里写就和上演。
我毫无计划地走到在伦敦桥东侧,发现在自己站在伦敦大火纪念碑之下。英国人对于记录和纪念历史有一种执着和执念,用各种方式联系现在和过去。纪念碑高达202英尺(66米),碑底座四面铭刻拉丁文,这场大火不仅是伦敦城重建的开始,也是这座罗马时期城市对中世纪漫长的终结。
以纪念碑为始,向北就是主教门大街(Bishopgate Street) 。这条街连着圣海伦(St. Helen)教区、Fenchurch Street,向北两英里就是硕迪奇。在James Shapiro写的书1599以及各种莎士比亚传记中,这些名字反复出现。我想身处这些地方。莎士比亚来到伦敦之后的大概十年就住在圣海伦教区附近,如今这里的地标建筑是圣玛丽斧街30号的瑞士再保险塔。
主教门,新门(Newgate),Aldgate也是伊丽莎白时期戏剧中经常出现的地名。伦敦城墙早在18世纪毁掉,但是罗马时代城墙的线路依然保留在现在的街道之中。伦敦城里所有后缀为Gate的地名都是当时的城门所在。这一点和北京二环沿线一样。从主教门大街进入硕迪奇街之前,向西拐入一个街区,我惊喜地发现置身一条叫做Curtain的街道上,不远处看到一座办公楼名为Bard(诗人)。我知道这附近就是莎士比亚职业前十年工作区域。
英格兰最早的专业剧场(purpose-built theatre)建于1576年,名字就叫Theatre。此前戏剧班子都在宫廷、贵族庭院、市镇大厅以及酒吧演出。James Burbage在距离伦敦城墙外一英里的地方Finsbury Fields建立了这家剧场。不久,竞争对手就在一个街区之外盖了一座剧场叫作Curtain。这是伊丽莎白朝戏剧黄金时代的开始。
在英格兰都铎朝,戏剧演员和盲流妓女一样被视为社会底层人,为了防止剧团演员成为盲流(vagabond),按照法律剧团必须依附于某个贵族。戏剧为贵族和普罗大众喜爱,因此一些贵族老爷乐意成为剧团赞助人,此后的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一世和王后都成为了赞助者之一。因此,伦敦的剧团都被冠以某个贵族的名号,莎士比亚所在的剧团叫做内务大臣剧团(The Chamberlain’s Men) ,其它剧团包括海军大臣(Admiral), 彭布罗克伯爵(The Pembroke’s Men)等等。
伦敦城(City of London) 这个时候高度自治,城里具有清教徒倾向的衙门老爷认为剧院有伤风化,拒绝受权在城里建立剧院。因此Burbage和他的行业竞对都在城墙之外的郊区修建剧场。Shoreditch和Finsbury Fields字面上就有浓浓的郊区气息。泰晤士河南岸Southwark地区也是法外之地,成为城南的剧院集中地。
在Curtain剧场之后,伦敦的戏剧市场爆发发展。当时伦敦人口20万,除了周日和瘟疫流行的时候,每天有两万人去戏院看戏,从贵族到车夫走卒,人人都需要娱乐。经过四百多年,这些剧院在内战和大火都已经消失,但名字都留在如今伦敦的剧院楼牌上,包括Fortune, Rose, The Hope, Swan, Red Bull, Red Lion等等剧院。Curtain剧院在Theatre南侧,隔着一条Holywell Street。Theatre原址所在之处如今留有一座剧作家的铜雕像,面对一面街头涂鸦的墙。
James Burbage的剧院成功经营20年后,面临一场租约危机。将地皮出租给他的地主不愿以原价续租。James此时已经过世,剧院生意交给了两个儿子。其中Richard Burbage还是内务大臣剧团的台柱子,当时的超级巨星,是最早的理查三世,最早的罗密欧,最早的哈姆雷特。莎士比亚大概在1580年代末来到伦敦,很快他在内务大臣剧团站稳脚跟,并成为伦敦最卖座的剧作家,为此招致同行相轻。不到十年,他不仅成为剧团股东,还成为了家乡首富。
续租危机一直无解,1598年12月底,趁地主去乡间度假(以及租约合同条款的漏洞),James Burbage的两个儿子联合剧团成员在木匠Peter Streete的帮助之下,将Theatre的梁木拆下来,用骡马拉着穿过主教门,托在泥泞的道路上进入伦敦城,然后经过伦敦大桥(有一说法是当时很冷,泰晤士河结冰,可以拉着木料直接过河;而此时的伦敦桥上两边挤满两层楼,道路狭窄不宜通行),在Southwark教堂西侧一片田地上盖起了一个新的剧场:环球剧场(The Globe Theatre)。
环球剧场的修建成本大约600英镑,Burbage兄弟不够资金,于是莎士比亚趁机入股成为了剧团的股东(sharer)。1599年春季,环球剧场开张迎客。
虽然莎士比亚此时已非常富有,年收入是普通伦敦打工族的50倍,但他在伦敦依然租房居住。他职业后期居住在Silver Street一个法国移民领带制作商的家中。这个街区如今已在Barbican地下三米以下之处。Barbican紧靠Bartholomew教堂。这是伦敦最早的教区教堂,苏格兰英雄William Wallace就在附近被吊死分尸。那位在第一对开本 (First Folio) 前言中赞美莎士比亚 “属于所有世代 “的Ben Jonson有一部戏剧就以这个地方的集市Bartholomew Fair为名。
在Bartholomew可以直接看到圣保罗大教堂。以教堂尖顶为导向,顺着街道向南,很快就走到圣保罗大教堂的Churchyard。大教堂在伦敦大火之后,Churchyard早已不复原来的样子。但是在大火之前,这里是书商书市集散地,莎士比亚的诗集和单行四开本戏剧就在这里出售。
从Churchyard向东转入Cheapside大街。Thomas Middleton的一部著名戏剧就叫A Chaste Maid in Cheapside。Middleton比莎士比亚小15岁,可能就在城墙外的剧院看戏长大。他家就在这条街向北150米的地方,因此这部戏剧中的地方和语言就是他每天经过的地方和听到的对话。这条街在征服者威廉占领之前就存在,是酒肆和商铺繁华地段,都铎历史学家称之为伦敦之美。莎士比亚和他的朋友经常在条街附近的美人鱼酒吧 (Mermaid)聚会。在距离上帝寄居之所,常有人间欢场,伦敦城里如此,城外亦然。
但我寻找的酒吧叫做野猪头酒馆(Boar’s Head Inn),在Eastcheap街上。一位远在澳洲的学者朋友临行前提醒我:去野猪头酒馆看看。虽然莎士比亚和朋友们常去的酒馆不仅存在于16世纪的伦敦Eastcheap街上,而且永存于《亨利四世》戏剧之中,但酒馆早被大火烧毁。这是我身处Eastcheap街上时查询维基才知道的。
Eastcheap并不如Cheapside地名字面上首尾相连,需要向南拐入Fenchurch街,再向南一个街区才到。在Eastcheap道路两侧来回走了一趟,我才发现一颗野猪头杵在一座砖红色哥特式建筑的正面,望着来往东西的车流和人群。野猪头建筑背后紧挨伦敦城的另一座地标Walkie Talkie大楼。从埃森哲公司大楼出来左拐,穿过一个坐落着12世纪教堂的胡同,就是野猪头酒馆旧址的。
Middleton和Jonson都是伦敦本地人,生死于斯,他们的戏剧中很多场景都在伦敦街道。莎士比亚是外地人,全集中除了英国历史剧中的伦敦宫廷,极少场景发生在伦敦的市井。《亨利四世》中最喜乐和最悲伤的场景都发生在东市 (Eastcheap)野猪头酒馆,也是全集中的经典场面。
莎士比亚家乡的一个街角广场上,围绕诗人雕像矗立着四位戏剧人物雕像,其中两位出自《亨利四世》,一位是亨利五世,这部戏剧里的哈尔王子(Hal);另一个人是福斯塔夫,被哈尔王子形容为“一个充满了毛病的箱笼、只剩下兽性的面柜、水肿的脓包、庞大的酒囊、塞满了肠胃的衣袋、烤好了的曼宁垂肥牛、肚子里还塞着腊肠、道貌岸然的邪神、头发宾白的罪恶、年老的魔星、高龄的荒唐鬼“, 是莎士比亚全集中最具生命力的人物。
哈尔王子在东市结交底层人民,喝酒纵乐: “我现在真可以算是把最低下的调子都弹出来了。小伙子,我跟那批酒保拜了把子啦,每个人的小名我都叫得出……我一旦作了英国国王,东市所有的年轻小伙子一定全会为我尽力效劳”。
在第二幕第四场,哈尔打劫了福斯塔夫党徒打的劫,回到野猪头酒馆,戏弄福斯塔夫一番,之后上演假扮国王与王子的对话。这是整部戏剧中最重要的一场戏之一。福斯塔夫假扮哈尔王子,对假扮国王的哈尔说: “千万不要把他从你的哈尔身边驱逐走,千万不要把他从你的哈尔身边驱逐走;要驱逐走胖贾克,就把全世界都驱逐走吧”。
哈尔答道:“我要,我会。”(I do, I will)。最后这句话是这场闹剧中唯一一句真话。也是最悲情的一句。"I do, I will" 这四个单音节字蕴含在戏文中的悲情。
从Eastcheap大街向南穿过短巷,就回到了伦敦大火纪念碑所在。八月底的英格兰日照依然很长,下午五点的光线依然非常明亮。纪念碑四角都是酒馆,门外站着一群群衣着鲜亮的男女,人手一杯啤酒欢饮畅谈。英格兰的历史痕迹和纪念无处不在,那么彰显那么刻意。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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